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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剧团拢共四十多号人,日常演出阵容大致三十出头,刨去琴师,主要演员也
就二十人左右。今天基本聚了个齐——待会儿,就是《花为媒新编》的首演。剧
本嘛,如你所料,出自母亲之手,用她的话来说即「没事儿瞎捣鼓出来的」。这
年头也就几个屈指可数的省级评剧院偶有新作问世,频率是两三年一部——「咱
也只能在边边角角上动动手喽」。
关于此事,去年寒假里母亲很认真地跟我讨论过。话题因何而起想不起来,
只记得她的嗓音如同碗里的袅袅热气,倦懒得没有一丝重量。据她说,当下评剧
发展面临的主要问题有二:第一,剧本与时代脱节,更不要说反映平民百姓的生
活了,吸引不了年轻观众也是理所当然;第二,青年人才奇缺,演员平均年龄四
十岁靠上,极端情况下老头还要扮小生。没错,当时她就把郑向东拎了出来。我
觉得有点滑稽,差点没憋住笑,母亲就瞪了我一眼。于是我作愁眉苦脸状,问那
咋办。
「咋办咋办,碗里汤圆别剩下就成。」母亲笑笑,眼神却刀片般掷地有声。
发愣间,腰上给人搡了一把,一个清丽的嗓音从背后响起:「哟,林林来了
呀,还以为又是打哪儿来的小戏迷呢。」虽然没往剧团跑过几次,但几个熟脸我
还识得——说句不好听的,当今平海戏曲界硕果仅存的时代精英有一多半都窝在
这儿了。来人姓李,名字里带个「霞」,大概长我五六岁。她倒算不上精英,却
是货真价实的年轻演员,听说去年刚给平海卢氏当儿媳。至于是母亲牵线搭桥,
还是业务往来的意外收获(剧团的舞美道具不少都在卢氏手工坊订做),就不得
而知了。我赶紧让道——手里还攥着母亲的毛巾——与此同时笑了笑。「放假了?」
霞姐小巧玲珑,杏眼桃腮,此刻着一件粉红短褂,今天的张五可多半非她莫属。
我确实放假了,便点了点头。「那敢情好,」她把小脸转向人群深处,唱道:
「同志们,开饭啦!」就这一刹那,俩提着庞然大物的小哥尾音似地鱼贯而入,
简直吓我一大蹦。
人声嘈杂中,母亲向门口走来。我瞥了眼墙上的钟,十一点不到。
「哎,」李秀霞在我肋骨上捣了一下——她老也太不客气了:「林林也尝尝
咱们的工作餐?看你妈平常都吃啥好的。」
我冲她摇了摇头,继而冲母亲摇了摇头。我说:「没这口福啊,一会儿还有
事儿。」我确实是这么说的。于是霞姐切了一声,说一准有大餐等着。
母亲自然没听见,所以两秒后她几乎把李秀霞的邀请重复了一遍。我只好再
次摇了摇头,说要去小礼庄。母亲撇撇嘴,接过我手里的毛巾,面向李秀霞:
「咋样?咱这儿子也不傻,啊?」
为表赞同,霞姐又在我肋骨上捣了一下:「何止不傻,还油嘴滑舌呢,刚还
说自个儿没口福。」
毫无办法,在母亲目光扫来的一瞬间,我几乎要汗如雨下。
打地下室出来时,正好碰见郑向东。母亲让他快吃饭,他摆摆手,嘴里嘟囔
些啥我也没听懂。张岭话更接近于晋语,和平海本地话差距不小,语速一快我就
懵逼。于是我问:「咋?」
「咋啥咋?」
「小郑说他咋?」
「呸,胆子不小!」母亲在我背上来了一巴掌:「小郑是你叫的?没一点礼
貌!」简直跟狗血电视剧里演的一样。
话音未落,小郑就嗖地打身后窜了出来。他抱了捆大绳,笑着说:「没事儿,
没事儿,亲切。」这次他用的是平海话。
理所当然,我背上又挨了两巴掌,毛孔里憋着的汗水也总算汹涌而出。
这会儿舞台上已铺好地毯,摆好桌椅板凳,连瓜果点心都一样没落,看布置
该是李家大堂没跑。小郑和一位琴师变戏法似地从幕布后推出一堵大红背景墙,
简陋得有点夸张,以至于其材质是布是纸我也无意深究了。而据母亲说,在当下
戏曲表演中,这已是中上等道具。「没有办法啊。」她轻叹口气。是的,没有办
法。像现在的红星剧场,虽被凤舞剧团承包下来,但也不得不搞一搞其他剧团、
其他戏种,包括相声甚至话剧、歌友会在内的「补充性演出」。「生存第一嘛,
总得慢慢来。」奶奶这样说。尽管在她老人家看来,除评剧和部分相声以外的所
有艺术娱乐形式都应当予以取缔。临出门,郑向东竟叫住了我。他说:「咋,这
就走?不看戏了?」
搞不好为什么,我老觉得他的语气异常愤慨。于是阳光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时,
我对母亲说:「刚我小舅妈来电话,有重大事项协商。」
「哎呦,啥重大事项?」
「说是咨询点法律问题,谁知道。」
「那你可得做好基本功,别给人瞎扯。」母亲挽上我胳膊,笑意已弥漫至炽
热的空气中。
「不会是要跟我小舅离婚吧?」我笑了笑。
为何来这么一句得问老天爷。
「说啥呢你,」母亲停下脚步,皱了皱眉:「胡说八道,瞎说个啥劲?」她
是真生气了,两眼直冒火,鱼尾纹都跳了出来。理所当然,我立马变得灰头土脸,
连夹脚拖的蹭地声也隐了去。即便新生儿般的文化综合大楼近在眼前,即便几乎
能嗅到官僚资本的铁腥味,即便我伸了伸手,还是没能从喉咙里抠出一个字来。
「这两天就往里边儿搬。」好半会儿,还是母亲先开口。
「嗯。」
「嗯啥嗯,德行!」她挤了挤我。
出于可笑的自尊,我并不打算立即做出回应。不想母亲竟把脸凑了过来,那
么近,发丝呵得我心里直发痒。我只好把脸扭过另一侧。她就笑了起来,轻巧得
如同春燕的尾巴。直到站在老商业街路口,母亲才捣捣我,犹带笑意:「哎,咋
过来的?」我指了指不远处锁在法国梧桐上的破单车。
「驾照也不考,电瓶车不专门给你充电了?」
「不知道。」
「又是不知道,我看你啊,越长越顽皮。瞧你这裤衩,啊,拖鞋,真是不消
说你。」等我跨上单车,母亲又说:「今儿个可别喝酒,不然就别回家了。」我
笑笑说好。她却双臂抱胸,长叹口气:「你是长大了,妈看也看不住你喽。」
昨晚上母亲也是这么说的。我到家时十点出头,刚进门,她就站了起来:
「不催你,你就不知道回来,也不看看几点了。」
于是我看看手机,告诉了她。
「咋,喝酒了?还不承认!」不等我换好鞋,母亲已来到玄关口。
「啤酒。」
「烦死人。」她皱皱眉,扬手欲打我。
可父亲并不这么看,他说:「烦啥烦,那怕啥。」
奶奶则是火上浇油:「不学好,可得教训教训他!」都这时辰了,她老人家
还没歇息去,真是让人大吃一惊。
然而等我在沙发上坐下,刚才的惊讶立马烟消云散——平海台在重播那个
《文化來鸿》,此刻端坐在荧屏上的可不就是母亲?奶奶看得那叫一个聚精会神,
都没舍得瞟我一眼。父亲就着啤酒在磕一小碟花生米。他倒是瞅了我好几眼,甚
至有邀我同磕的意思。可惜张张嘴就没了下文。母亲嘛,进厨房泡茶,尽管我连
连说用不着。
就这么仰脸闭目听了一会儿,奶奶突然说:「这女主持,哎,和平,这不是
那谁嘛?」
我下意识地漏了点光。映入眼帘是一个四五十岁的精致女人,很瘦,很白—
—鱼肚白。周身却又浮着一抹光,像夏天巨大的白色云层翻滚而过时底部溢出的
那抹铅灰色。她戴着个大耳环,过于夺目。老实说,从造型上看,跟沙师弟失足
时期佩戴的那款倒是十分相似。奇怪的是那个上午我一点也没注意到这个人。可
惜父亲并没有及时作出反应,一时只有咀嚼花生米的声音。在我犹豫着要不要补
充发问时,他老总算开口了——在此之前先顺了口啤酒:「李雪梅啊。」我以为
他会再说点什么,然而没有。奶奶也没了言语。
于是我问:「李雪梅谁啊?」
又是花生米。我打赌父亲瞟了我一眼,好像这才发现他儿子竟然会说话,真
是打天上掉下个宝贝。他说:「李雪梅啊,你忘了,以前新闻联播啥的都是她主
播,陈建生老婆,前电视台一把手,现在——」
听这么一说,我眼前似乎真的浮现出一幅男女性端坐镜头前只有嘴唇上下翻
动的画面。这让我睁开了眼。母亲端了一碗茶出来。
「现在嘛——」父亲以四十五度角仰望着天花板:「好像退了,在妇联还是
在哪儿?政协?是不是在政协?」他面向母亲。
后者小心翼翼地把茶放下,拍拍我肩膀说当心烫,尔后捋捋头发:「我哪儿
知道,应该是吧。」
「看来市里边儿真是对评剧,啊,传统文化,上了心哩,这李雪梅都请出山
了。」父亲翘起二郎腿,点上一颗烟。他甚至把烟盒往我这边推了推。
母亲不满地砸下嘴,双手牢牢地搭在我肩上——这就是昨晚的母亲。始终站
在我身后,纹丝不动。
白面书生跳出来时,沉默半晌的奶奶撇过脸来:「还不是秀琴认识的人多。」
「狗屁,牛秀琴算个屁啊,」父亲猛抽口烟,差点打沙发上蹦起来:「她就
是个芝麻粒儿,哪来那么大能耐?」说完他看看母亲,又看看我,最后才转向了
奶奶。后者却不瞧他,正襟危坐,嘴里也不知咕哝些啥。一时陈建军的声音变得
分外古怪,像是在对着稿子念悼词。法令纹的每次蠕动都让人备受煎熬。
关于牛秀琴,我希望母亲能说点什么,但她只是捶捶我,说:「喝茶。」倒
是奶奶探过身来,在我大腿上来了一巴掌,嘴唇翁动的同时眼却瞟着父亲:「那
啥理疗仪就是你秀琴老姨送的,这电视里可都放过,名牌!」她老什么意思我搞
不懂,我只知道是时候让紧绷多时的膀胱放松下了。
打卫生间出来,陈建军还没搞完。神使鬼差地,一句话就从我嘴里冒了出来:
「老重德是谁?」
仿佛耳朵出了问题,客厅里的仨人没有任何反应。等我再度落座,父亲才说:
「老重德嘛,县公安局的,后来区改设市,他是个副局长吧。」我喝口茶,说哦。
他老反倒意犹未尽:「他也就沾了抗美援朝的光,那时是个机枪手。听你爷爷说,
老重德天生带着股二劲儿,机枪没油他就撒泡尿接着打,啧啧,这就成了典型。
妈个屄的,那么多能人就个二逑成了典型!」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顺着父亲叹了口气。
母亲拍拍我,说她先睡,「明儿个还有重要演出」。我点点头。她又叮嘱我
记着把茶喝完。我说行。
「行行行,」她也叹口气,幽幽地,「你是长大了,妈也看不住你啊。」
********************
从老商业街到小礼庄几乎要穿过半个平海。小舅妈却不在家。事实上没一个
人在家。整个院子空空荡荡,虞美人开得越发娇艳。我只好大汗淋漓地窜进了小
饭店。三三两两的食客惊讶地抬起了他们或大快朵颐或小心翼翼的脑袋。我喊了
声小舅,他便从厨房探出个头。「呦!」他说,完了挥挥长勺:「热?」这不废
话么。我打冰箱里操了瓶碳酸饮料。
「热就对了,快三十度呢今儿个。」
干完手里的化合物之前,我不打算再搭理他。小舅却晃出来,问我吃点啥。
我问小舅妈呢。他说:「回娘家了!」是的,他是这么说的。于是我当下就喷出
了一道效果可观的可口可乐之泉。当然,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小舅妈并非要咨
询离婚事宜,而是想知道现在购买农村宅基地靠谱不。理论上当然不靠谱,至于
司法实践上,我说我得研究研究。是的——研究研究——我是这么说的。我已做
好准备迎接一切冷嘲热讽。但小舅说:「你可得好好研究研究,小舅的下半辈子
就在你手里头喽。」
吃完凉粉,应小舅之托,我还要往鱼塘送饭。敢情这才是诓我到小礼庄来的
真正目的。父亲的肉刀削,姥爷的海带汤,其他若干人等花里胡哨的各种面,以
及几瓶啤酒和香烟——害我跑了两三趟。
曾几何时,钓鱼也变成了时髦的怪癖,何况是在人工塘里。据父亲说,搞垂
钓塘关键在于把握好难度,让客人体会到某种微妙而幸福的成就感。他说的对,
这会儿姥爷就徜徉在这种成就感中销魂蚀骨,难以自拔。直至我奉上午餐,他才
丢开自制鱼竿,允许我暂时代为掌控。他老在钓虾。他老指指水桶,说晚上留下
来吃饭。他老玩上瘾了。
梧桐很老很高很大。有树荫,不太热,但也算不上凉快。于是我问姥爷咋不
去看戏。他愣了下,然后直摇头,说唱了一辈子,离是离不开了,但也不能跟太
近,何况是自己闺女呢。「晕眼啊。」他呼噜一声后,从海碗里抬起头来。我无
话可说,只好点了颗烟。很快姥爷就夺回了操控权,难为他老一大把年纪了还要
狼吞虎咽。我掂瓶啤酒,决定像个返乡农民工那样到自家田间地头转悠转悠。
父亲坐在渔屋前的老榆树下。同我一样,他也在喝一瓶啤酒。一旁的红漆木
桌上,几乎陈列着前电气化时代的所有娱乐方式:扑克、象棋、《水浒传》和一
本暴露着女性大腿的铜版健康杂志。该杂志会虚构出一些卑微的人名,然后以怜
悯而色情的口吻尽可能地详述他们在性生活上遭遇的种种困难。这之后它会提出
解决之道,往往是些生活小常识,籍此你的人生会迎来重大转机。据我所知,它
曾帮助很多青少年成功地实现了手淫,这其中就包括我。此时此刻,我脑海里没
来由就跳出零零年夏夜父亲的哭泣,还有母亲的叹息。所以一看见它,我就尴尬
的笑了。父亲也笑,问我六号走不。我说看看。他又邀请我钓鱼。我说没意思。
「啥有意思?!」他拍拍桌子,嘴唇翁动着,却没了声音。我不知作何反应。好
在眼前的脑袋一番摇摆后又仰了起来——父亲以一种故作幽默的口吻说:「给你
布置个任务,咋样?」「咋样」两个字并没有说出来,但他就是这么个意思。
「好啊。」我说。
「喂猪去。」他丢出一串钥匙。
我捡起,刚走两步,父亲就哈哈大笑起来。是的,货真价实的哈哈大笑,白
背心下的肚皮都在飞速颤抖。
「你还真去啊!」他说。「喂得过来么你!」他又说。父亲拍着大腿,眼泪
都流了出来。于是他擦掉眼泪,说:「猪——还是我去喂,你——到山墙下揪点
银杏叶,你奶奶都唠叨两天了。」
经再三确认,我总算在西侧山墙外找到了那几株父亲「悉心栽培以便药用」
的银杏树。拇指粗,孱弱得像个甲亢病人。在小心翼翼地摘掉其一半叶子后,我
终于狠狠心来了个风卷残云。于是它们索性淹没在墙根越发凶猛的藤蔓间,消失
了一般。出于某种愧疚,我冲着银杏树撒了一泡尿。我觉得这将有助于它们茁壮
成长,再不济也好快些容光焕发。提上裤衩,我环顾四野,神使鬼差地,就沿着
小路走到了尽头。拐过墙角的同时,我系上了手中的塑料袋。理所当然,那泡屎
还在,只是与两天前相比它变得愈加干硬。在物理学上,这是个十分有趣的过程。
张凤棠的尿——或许是某种pH值为7.5 的碱性混合物——却不见了。它消失在松
软的土壤间,就像我亲姨从未蹲过那儿一样。这自然也符合物理规律,所以我并
不惊讶。围着那泡暂且称之为「尿」曾经存在过的地方,我转了好几圈。当然,
不是脚,是目光。除了一厥陈年老屎之外,别无所获。更远的地方,杂草汹涌,
绿得夸张。一切都正常得令人心旷神怡。
我点颗烟,站在小树林斑驳的阳光下,任大自然的凉风摸了个爽。后来,我
抬起头,就看到了一只黑色丝袜。我估计是的。它十分屄屌地攀着一截树杈,高
高在上,舞动得令人心颤。我猛吸口烟。二十一世纪的天还是这么蓝。
********************
老赵家媳妇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她不知何时换上了一件粉红紧身短裙,
在包住肥臀和大腿的一部分时,释放出了另一部分。简单说就是屁股比穿牛仔马
裤时显得更圆了。她没穿丝袜,所以腿就露了出来。不长,但很白。也不是特别
白,但总归——根据其常年暴露在外的肤色,你想象不到它们会这么白。你被震
惊一下,就意外地发现了白。就是这样,有点不可思议。另基于人体力学,在行
进中,臀大肌会随着大腿肌肉的摆动而摆动。于是略显松弛的大腿在牵动着结实
的小腿向前迈进时,浑圆的肥臀就颠动不已。我不得不多瞧了两眼。我觉得在高
跟鞋催命般的击打下,由不得你的眼往哪放。当然,一起颠动的还有腰。可能裙
子太紧,在绷出文胸背带时,多少也勾勒出了腰部的软肉。她有点胖——我是说
比过去更丰满了。至于丰满了多少,我可说不准。总之走到电梯口时,一个念头
突然打我脑子里冒了出来:金钱如何使女人发胖。我想,对于这个话题,奶奶肯
定会兴致勃勃。
御家花园对面有片杨树林。后来栽了些杂七杂八也不知道什么树,搞得花里
胡哨的。年前又修了路,安了点健身器材——如你所料,非蓝即黄,一夜之间扎
满了祖国大江南北。甭管城市、农村还是城乡结合部,哪哪都不能免俗。即便如
此,也没能遏制住人们在这儿拉野屎的雅兴。我骑着破车晃了两圈,奶奶没见着,
倒是被零零散散的黄白之物惊得魂飞魄散,一时半会儿怕也没心思去猜哪个是跳
绳的二姑娘了。即便她真的在这儿,想必口味也过于超凡脱俗。于是我抹了把汗,
顺带着瞟了眼明晃晃的天,这让我意识到四点钟的太阳与两点钟的并无太大区别。
打假山池调头出来时,有人叫住了我。她说:「林林回来了啊。」
我说:「回来了。」
她说:「放几天假?」
我说:「马上走。」
「马上走?」蒋婶停止晃动她的粗腿,她甚至妄图瞅准时机打健身器材上蹦
下来。然而老天爷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所以一阵踌躇后粗腿又开始晃动:「啥
叫马上走?哟,你这就走呀?蒙谁呢。」与粗腿一起晃动的还有四条细腿,他们
在嬉笑着互相捶打的同时也没忘了有样学样:「蒙谁呢,嘿嘿,蒙谁呢。」对小
孩我喜欢不来,只能假装没看见。蒋婶却咂咂嘴,把手盖在其中一个的脑袋上,
强迫后者朝我扭过脸来——就像掀锅盖一样轻松自然:「这你林林哥,不认识了?
大学生呢,你可得向他学习。」
小孩并不打算向我学习,他甚至不愿意瞧见我这副尊容,所以身子一扭,他
便泥鳅般打他妈两腿间钻了出去。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妈挺起小腹啊了一声。
于是我就笑了。他妈也笑,脸都涨得通红,一手抓住杠子的同时,另一手挣扎着
在他背上拍了两下。她说:「钻你妈屄啊钻。」
奶奶果然在家。当我拎着银杏叶窜进门时,她老赫然坐在客厅里。真的是
「坐」。进门正中摆个蒲团,奶奶两腿大开,中间还夹着个竹箩筐。此古董并非
来自老院,而是搬家后她专门请人新编的。形象欠佳,然无比实用,以至于母亲
虽对它占用空间不甚满意,却也只能任其堂而皇之地保留下来。诚如老赵家媳妇
所言,奶奶确实捋了「点儿」槐花。此刻它们冒着香气,骨骨朵朵的,在箩筐里
蓬勃开来,像是片大意被俘的白云。捕云者奶奶哼着小调,冲我撇过脸来:「不
能悠着点儿,瞅你不像那腊月天西北风?」我笑笑,把银杏叶丢给她,一溜儿奔
至冰箱,取了罐啤酒。「啥东西这?戏演完了?」她老一股脑抛出俩问题,我不
知道先回答哪个好,只能抠开易拉罐,一通狂饮。
「哎哎,」待我靠近,奶奶一巴掌拍在我小腿上:「瞅瞅你脚,不知道的以
为你下河捉鱼了,也不换鞋!」
我告诉她虽没下河捉鱼,但我去小礼庄了。
「干啥去了?」奶奶拆开塑料袋。
我靠上沙发背,冲银杏叶努了努嘴。
「哎呦!」奶奶脸上绽开一朵花,却又转瞬凋零:「干啥用?」
我险些被呛住,抚胸半晌才说:「你不胸闷嘛。」至少昨晚上她老是这么说
的。母亲回房后,奶奶面向我大声宣布:「我胸闷,不得劲儿,明儿个就不去看
戏了!」或许她希望父亲能说点什么,但后者只顾抽烟,屁都没放一个。
所以奶奶说:「我胸闷?谁说我胸闷?和平血压高才用得着!」她一把丢开
塑料袋。我无话可说,只好把啤酒喝得咕咕响。「还有你妈!」奶奶意犹未尽,
拽过塑料袋,再次丢开。
「我妈咋了?」我一惊。
「腰疼,更用得着!」
「啥腰疼?」
「啥腰疼?」奶奶仰起脸,拍拍两胯,同时欠了欠腰:「前阵儿不就腰疼?
你妈屁股大,嗯?睡觉得侧躺!要是正面儿躺,这儿,这儿这儿,都得悬空,腰
不疼才怪!」说这话时,她老划了个硕大的圆弧,仿佛凭空抱着个巨型水蜜桃。
于是一口啤酒涌上气眼,我的肺差点炸裂。奶奶总算笑了出来。她一面骂,一面
试图给我捶背,无奈一时半会儿怎么也站不起来。关于《花为媒新编》,我说没
能欣赏到,这令奶奶大失所望。关于银杏叶,我说其实是父亲亲手所摘。她很高
兴,以至于只能强压嘴角,生怕它们翘起来。不想陪奶奶择槐花时,她老又开始
抱怨,说父亲也不在鱼塘种点小麦,不然这会儿就有碾串吃了,还折腾个屁蒸菜。
老天在上,我真不愿亲爱的奶奶再忧伤下去,所以我说:「我妈说这两天办
公楼就能搬进去。」
然而奶奶对鸟办公楼不感兴趣,她牙疼般咦地一声,又迅速压低声音:「哎,
见你姨相好没?」
这令我猝不及防,只好挠挠头:「哪个?」
奶奶颇不以为然:「就脸长长的,像头驴那个。」
我确实没印象,但还是咧了咧嘴。
「笑个啥,真的(又不是)假的,西水屯家脸就够肥了。这位,呵呵,戳天
橛一样。」
我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只能继续咧嘴。
「也不知道咋整的,凤棠就好这口,啊?」
搞不好为什么,瞬间那只迎风招展的丝袜在脑海里飘荡而起。我喉咙里一哽,
打了个响亮的嗝。
「哎,」奶奶摆摆手,声音却更低了——我不由怀疑自己是否正在和特务接
头。「之前那个乔啥的,还有姓魏的,不也是个长脸!」乔晓军我当然知道。姓
魏的据说是某街道派出所所长,消息来源嘛,自然还是奶奶。过去几年的某些寂
寥时刻,她老如一只怀揣飞翔梦的草鸡,在绝望地抵达最高点时,总要愈加疯狂
地扑腾翅膀,各路闲言碎语便是风吹草动的迹象之一。我一向是个配合的倾听者,
虽然那些话基本左耳进右耳出,虽然奶奶老是叮嘱我嘴要严实,「传到你妈耳朵
里可了不得」。今天也一样。很快奶奶话锋一转:「要说你姨吧,也挺有本事儿
的,那两位好歹是个官儿,哎——」这个「哎」起码持续了五六秒,像只鹞子打
云端翻了好几番。与此同时她拍拍我的手,脸凑近,声音低沉而真挚:「可不许
给你妈乱嚼舌头,奶奶也是听人家说的。就莉莉妈——咱老十一队瘸腿那个,她
娘家跟姓魏的可是同村。」
「住对门儿!」
「可不许乱说!」
「说啊,宏峰去一中,乔那啥可没少出力。」
「说啊,西水屯家还在的时候俩人就好上了!你姨开宾馆,那整条商业街都
是他在管!」
「说啊,这姓魏的相好的可不止一两个!那年他事发可不就因为这个!」
「说啊,钱太多,家里藏不下去,就藏在你姨的宾馆里!」
「你以为宾馆后来为啥不开了?那还能开吗,开不下去了呀,不让开!你姨
去跑保险、卖彩票,那能有开宾馆滋润?」奶奶一番「事实」,一番点评,脸上
不易觉察地升腾起一抹奇妙的红晕。末了,她老长叹口气,做出了两点总结:第
一,要好好做人。电视里整天讲廉政,这些人偏就当耳旁风,出了事还不都得吃
不了兜着走!「要警钟长鸣」!虽不知鸣给谁听,但她老确乃货真价实的中共党
员,证据是每年春节要发五十块钱外加一条肉;第二,「凤棠命苦啊」。「西水
屯家的事儿不完,又摊上这么个姓魏的」,「连咱们都蒙在鼓里」,「哪哪都是
事儿,一女的拉扯俩小的,你说苦不苦?苦啊」。我亲姨命苦与否我说不好,但
陆永平死后村里那些烂帐可全赖到了他头上,搞得拿命换来的若干抚恤性质的表
彰最后也不了了之。不多久他妈就跟着撒手人寰,俩兄弟更是受到牵连,据说抓
了放,放了又抓,小半年里都折腾了两三次。当时奶奶还信誓旦旦地称,陆家
「给抄了家」,「可吐出来不少呢」,「西水屯人都这么说」。
然而等我提到表姐时,奶奶又一口咬定:「抄归抄,你姨家肯定有钱,不然
敏敏这几年的学费打哪儿来的?」据我所知,军校正式生不但免交学杂费,每个
月还有津贴。于是奶奶直摇头,说她胯疼,让我给扶起来。这次坐到了餐桌边,
槐花择了一小盆,箩筐里尚余一多半。
老实说,我一点也不爱吃蒸菜——这玩意儿你要不搁点蒜,怎么搞都像驴饲
料。当然,搁了蒜更像驴饲料。
奶奶白我一眼:「又不是给你做的,敢偷吃让我瞅着再说!」我笑笑,问还
择不。奶奶捶捶腰就开口了。她说:「老大的学费咱暂且不谈(不要笑,原话如
此),这宏峰上一中拿的赞助费可不是一笔小数,差一分三千呐!像他的分数没
个几万块能下来?你整年在外头,不知道。人家都说啊,现在一中可不比你们那
会儿喽,跟三中、五中也差不了多少,班里一多半都是拿钱上的!我看,还不如
你妈的老二中。」
平海县最好的高中确实是二中,不然母亲也不会分到那儿。但区改设市后,
老一中跟四中合并,从城隍庙搬到了新行政区。集合优势资源,硬是搞出了个省
示范性高中。可以说哪怕一中再堕落,只要政策利好在,其他普高也只能望其项
背。所以很遗憾,对奶奶所言,我实在不敢苟同。「你还不信?跟你说啊,冬冬
跟宏峰可是同学,一个班的!你姨家宏峰学习还不如冬冬!」我只好问冬冬谁啊。
「你秀琴老姨家那个呗,长得俊又讲礼貌,就是学习上欠股劲儿。秀琴就说啊,
在一中也是瞎混,不如送到二中去呢!」又是牛秀琴。不得不说,几个月不见,
奶奶的战斗力大为精进。为防止她老蹿到桌上去,我只好点头表示认同。奶奶却
有点意犹未尽。她拍拍大腿,挥挥手,继续唱道:「这敏敏也是,啊,机遇不行,
啊,当年欢天喜地,啊,今遇转业难题,啊,苦的还不是凤棠!」我无话可说,
只能默默把淘菜盆和箩筐搁到了餐桌上。
紧随去年十月的二十万大裁军,全军文艺团体也于年初进行了整编。除总政
直属文艺团体和各军区、军种文工团外,其他表演团体一律予以解散。很不幸,
表姐即在此列。而我几乎已忘记她的模样。上次见她还是在零零年冬天,印象中
很瘦,除了披麻带孝,跟此前那个苍白的高中女孩没什么分别。临走,她还到过
家里一趟,给我捎了两袋新疆葡萄干。这一度令我十分困惑。因为她当兵在沈阳,
求学在北京,为什么要带新疆特产呢。我为此而失眠。姥姥办事,她「脱不开身」
——这也正常,毕竟亲奶奶死时她都没能回来。倒是听说前年秋天表姐回家探过
一次亲,但我在平阳,自然也没见着。
「还择不?」我面向奶奶,义无反顾地强调。
「择啊,这才多少,不够你爸一嘴吃哩。」
那就择呗。我在椅子上坐下,力求多快好省。泛着口水的愉悦氛围迅速散去,
一时周遭静得过分。然后门铃就响了。毫无征兆,以至于让人忧伤——奶奶甚至
打了个哆嗦。你知道,她在担心自己奔放的唱腔是否被人听了去。而同样如你所
料,来人正是老赵家媳妇。奶奶立马绷紧脸,跟她客套了好一会儿。这之后我就
被借了去。因为身前这位不知何时膨胀起来的肉弹像所有的家庭主妇那样,总在
为一些事情烦恼。眼下的这件事是——如何用万能充给手机锂电池充电。这个问
题奶奶可搞不懂。
走到电梯口,蒋婶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开进了楼道。我愣了下,她便
扭过脸来:「走楼梯啊。」
那就走楼梯。
「锻炼身体呀。」她一步一回头,腰上的软肉褶像秋田里新翻的垄:「就两
层也要坐电梯,你说你们年轻人现在能懒成啥样?!」
我说:「啊?」非常抱歉,我之所以说「啊」,是因为注意力被眼前聒噪不
已的高跟鞋吸引了去。它的鞋跟又细又高,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我是
说如果——屹立其上的肉弹失去平衡,我是否该明智地闪避,以免遭到误伤?
「啊啥啊,张老师不在家?」
「不在,有演出。」
「就说嘛,大忙人一个!哎,张老师现在很火啊,见天上电视,都成咱们平
海名人啦。」
我没说话——当然,没准也哼了一声,反正此刻木质扶手咚咚作响。我觉得
这种声音跟鱼贯而入的阳光分外贴切。
「婶求你个事儿。」她停下来,转过身,像等着我上去。光线垂暮,搞得她
脖子上的项链血迹斑斑,宛若挂了条鸡肠。于是我也停了下来。
我继续敲着扶手。我感到嗓子眼直发痒。
「哪天得请你管张老师要个签名儿,」好半会儿她才红霞满面地开了口,与
此同时哈哈大笑——如同被回声驱使,肥硕的奶子在空洞的楼道里剧烈地颤抖:
「说不定以后就值钱了呢!」这玩笑庸俗,却不好笑。
事实上,我从未见过如此庸俗而乏味的玩笑。所以我也满面通红地问:「我
大刚叔呢,不在家?」
「甭提他,死逑算了!」条件反射般,蒋婶身子一扭。这下脚步快多了。
老赵家客厅正中摆着尊观音像。如果你拉开观音像下的柜门,会赫然发现老
赵和他的大老婆。他们会在黑白照片里冲你翻白眼。当然,你费尽心机也别想找
到何仙姑——既然她是二刚妈,就应该由二刚来贡。无奈二刚死了,那只好没人
贡了。这种事毫无办法。值得一提的是,何仙姑是搬迁后死掉的第一个人。如果
愿意,你也可以叫她御家花园发丧第一人。当年灵棚就搭在物业左侧的甬道上,
还放了三天电影。为此大伙整个夏天都闷闷不乐,倒不是死者太有精神感染力,
而是觉得晦气。以上就是蒋婶进卧室时我所想到的。
原本我的思考可以更深入,可惜女主人已经走了出来。与之前相比,她有了
些许变化。具体是哪些我说不好,但起码方便面头披到了肩上。客气了下,她就
把手机递了过来,然后是万能充。我只好请她不要急,好歹等我把电池抠出来。
递还手机时她在我手上碰了一下。接过万能充时又是一下。等我把电池和万能充
的混合物递过去时——事实上我拿不准是代为插上,还是由她亲自动手——她一
把攥住了我的手。真的是「攥住」,简直像把火钳,搞得我一时动弹不得。这火
钳肥厚粗糙,但小巧——几乎所有五短身材的人都有这么一副小巧的手——其上
丹蔻点点,直灼人眼睛。与此同时我听到了她粗重的喘息,它们毫不客气地喷在
我胳膊上。我只好瞥了她一眼。那张端正而略显呆板的脸此刻燃着一团火,令我
目瞪口呆。
它的主人却不看我,而是任由涣散的目光擦着肩膀落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
她浑身都在发抖。她张张嘴,除了一口气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咧嘴笑了笑。我琢磨着要不要说声「靠」。但还
是蒋婶先开口了。她一头扑过来,将我死死抱住,说:「小幺去他二姨家了,一
时半会儿回不来。」如同膨胀起来的肉体,这些话又冲又热,弹在我的屌丝背心
上,连胸口都隐隐发麻。于是我便捧住了她的肉屁股。我在想这个一年到头酷爱
运动的人怎么会越来越胖。
如你所料,蒋婶攥住我的老二,飞快地撸了几下。与此同时,她瞟了我一眼。
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可以开始了。于是我就扒开肥屁股,操了进去。她真的比以
前胖多了。这种胖不脱衣服很难体会出来。比如她跪在床上,腰上的软肉就耷拉
着,和奶子一起四下飞舞。这难免会给人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是的,我是说身
前的伴侣宛若一朵云。但她的皮肤一如既往地光滑,这又会让你想到按摩床垫。
至于叫声,那是恰如其分的沙哑,如同弹簧被一次次地压扁。那么,她的父母无
疑是开床垫厂的了。或许是我的思绪过于飘逸,蒋婶不满地拱了拱屁股说:「婶
都折腾这么久了,你还没歇过来呢?」如你所料,这是第二次了。虽然我认为性
生活不宜过多,但蒋婶表示好不容易逮住我一次,「想溜可没那么容易」。是的,
她是这么说的。而在此之前,她光溜溜地跑出去给锂电池充上了电。完了又拖着
我到浴室洗了洗脚——同奶奶一样,她说,你脚真黑,是不是下河捉鱼了——并
顺带着冲了冲澡。再次回到卧室时,她在前,我在后。于软肉的颠动中她回过头
来:「婶是不是太胖了?」
我告诉她说是比以前胖了一点。我指的是零零年秋天以前。
「真的胖了啊,」她有些失望,但旋即眼神一亮:「你妈身材好,奶是奶,
腰是腰,屁股是屁股,要能像你妈那样就好喽。」这话什么意思我搞不懂,只好
皱了皱眉。蒋婶却视若无睹,一把揪住了我的老二。在我表示抗议后她就说出了
上述话语。老实说,她的身份,以及对性或疏离或热烈的态度,总能让我疑惑。
没准关于女人与性,我一辈子都别想整明白了。
回到大床上,蒋婶在埋头口交一阵后又邀请我喝红酒。于是在头顶大刚叔的
注视下,我们喝起了红酒。尽管我清楚,这是一种多么要不得的「情调」啊。蒋
婶盘腿而坐,像一尊菩萨。她的奶子因硕大而下垂,奶头却如陈瑶般鲜红。迈过
游泳圈,你能看到阴户——也就是蒋婶的屄——的上半部分,黑毛细长,但稀疏,
没准几只手都数得过来。如果她碰巧岔开腿,你就能有幸欣赏到传说中的一线天
了。是的,与丰硕的肉体相比,她的私密部位过于夸张地娇嫩。这种反差给我带
来一种难言的忧伤,只好一口气闷光了酒。
女主人却不紧不慢,她俯下身来,又含住了我的老二。片刻,她抬起头,扬
扬酒杯说:「前几年在饮料厂那会儿,婶可没这么胖。」她像等着我说点什么,
但我真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于是她再一次埋下了头。不多久蒋婶又抬起头——所
幸没说话——把两只酒杯放到了床头。麻利地撸上套子后,她便岔开腿,一屁股
坐了下去。一声轻哼的同时,她摸摸我的肋骨:「我看唱戏的都挺瘦哈,要不是
嗓眼儿差点儿,咱跟着张老师唱戏得了。」
老赵家媳妇嗓眼儿是差了点,但他小老婆的嗓眼儿好啊。这点怕是谁都无法
否认。想当年平海台记者伙同省都市频道记者一起来采访这位英雄的母亲时,所
有人都看到何仙姑对着镜头唱起了评剧。大意是爷爷太寂寞,把二刚招了去,
「这老倌儿何其歹毒」!当然,一切要归咎于大刚夫妇的迁居,「这哥嫂俩用心
叵测」!遗憾的是没能播出来。除了涉及一些不甚严谨的推理,该唱段慷慨激昂,
如泣如诉,分外精彩。何仙姑本来坐在凳子上,后来就滑到了地上。她时而敲击
大腿,时而拍击地面,宛若一名技艺超群的野生非洲鼓手。那弥漫而起的尘烟在
一道道胶着目光的炙烤下,先是不知所措地四处飞扬,后来便裹住了何仙姑的泪
光,以至于摄影师不得不暂停拍摄,请求主人公:擦把脸吧,您哪。
蒋婶的臀是挺肥,现在更肥。腰粗,现在更粗。
我抓住屁股搞了一阵就没了劲儿。她倒越战越勇,很快就翻身上马卷土重来。
如你所料,啪啪脆响,白肉四溅。「还是年轻好啊。」她说。「鸡巴好。」她又
说。「硬啊。」她再次说。
蒋婶主动时就会说这样的话,以便表现出一种享受人生的态度。是的,除了
好好搞一搞也没什么其他乐趣了。关键是,搞一搞总不会让你的人生更糟。现如
今蒋婶的每个毛孔里都分泌着类似的思想。这些不需要交流,你一眼就瞧得出来。
被动时她则会说出另一些话,比如「别叫我婶」,再比如「搞婶的屄」。就这些,
没了。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说不好,但直到今天也没什么新鲜花样。这让我意识
到,人,我们人,一眨眼功夫就会完蛋。无可救药。
「想啥呢?」蒋婶伏在我身上,于是汗也流到了我身上。
我在她奶子上摸了摸,没说话。
「是不是嫌弃婶了?」她几乎凑在我的脸上。那双杏眼还是那么大,像汤圆。
眼角却已爬上皱纹。
我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蒋婶一声没吭,撑着床就要起身。我一把拉住了她。
我好像也没其他选择。蒋婶挣扎了几下,便软了下来。她在我怀里趴了好一会儿,
后来整个人都发起抖来。很快大滴眼泪便沾湿了胸膛,却始终没有声音。直到我
在她肩膀上揉了揉,才勉强有些哽咽溜了出来。很奇怪,吱咛吱咛,刹车似的。
我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俏皮话或者安慰人的话,诸如此类吧。偏这当口,手机响
了。即便蒙在地板上的裤衩兜里,依旧吓人一跳。蒋婶翻身卧到了一旁——她立
马拉毯子盖住了身体。我愣了愣,还是跳下了床。
是陈瑶。她劈头就问:「啥时候回学校啊你?」
回家时天已擦黑。母亲来开的门,她说:「你也不带钥匙。」我表示忘了。
我确实忘了。她又问我去哪了。我支吾半晌,连腿都有点发软。
「听你奶奶说去大刚家了?」母亲撩撩头发,面无表情:「还去哪儿了?充
个电都这么久啊?」我心里咯噔一下,汗就冒了出来,然而毫无办法。此时此刻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无地自容?卑陬失色?羞忿难当?都不确切。母亲却转身
坐到了沙发上。她回头笑笑:「厨房里有蒸菜。」于是我就去厨房吃蒸菜。刚迈
了两步,她又说:「妈等着你去看戏呢,结果也没来。」这下笑意就更浓了。
第十七章
八号宿舍楼在学校西南角,不远就是农林学院的实验田。眼下种了些水稻和
小麦,于是婆娑而昏暗的晚风中便洒满了香甜的芬芳。这让我的肚子咕咕地叫了
起来,只好再次点上了一支烟。
此刻我坐在乒乓球台上。不光我,其他一些正值青春年华的男男女女也三三
两两地坐在其他乒乓球台上。更多的人则在身后的甬道上来来往往。是的,稀松
平常得如同任何一所大学校园里的随便一个初夏傍晚。不过我们还是共同见证了
一些事情。比如猪下水般的晚霞尚未散尽时,插秧归来的研究生们无精打采地从
球台间穿梭而过。再比如五楼某阳台上一阵「敲盆打碗」后,伴着若干嬉笑,有
女声喊:「哎!再等等!马上就回来啦!」毫无办法,我只能等。
好在第二支烟刚抽完,陈瑶便出现在阳台上。我冲她招招手,说:「下来。」
声音很低,但陈瑶还是听见了。她说:「噢。」我猜是的。我看了看她的口型,
她说——噢。
晚饭在西湖边的小饭店。我把蒸菜拿出来,陈瑶吃得小心翼翼。我说:「装
啥装,你啥时候成淑女啦?」
她小脸绷了绷,总算笑了出来。于是我就挨了一拳。她说:「要你管!」
这是打楼上下来后陈瑶对我说的第一个非语气词。
之前我问她:「吃饭去?」她没同意也没拒绝,只是跟着走。好半会儿我又
问:「干啥去了你?这么老半天。」她哼了一声。这一路,直到在饭店门口坐下,
两人都没再说一句话。我倒杯啤酒,问她味道咋样。陈瑶表示还行,「就是蒜放
得少,有点淡」。于是我就给她加了点辣子。她轻蔑地扫我一眼,欣然接受。
陈瑶穿了件大白体恤,领口有点宽,一埋头便露出右侧锁骨和半截白色背带。
在等待土豆粉的漫长时光中,我只能盯着这半汪新月瞧了又瞧。终于,陈瑶忍无
可忍地踹我一脚,说:「还让不让人吃饭了!」辣椒使她脸上升起一轮红晕,细
密的汗珠更是沁上额头,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我不由有些发愣。而瞬间陈瑶已夺
过我手里的啤酒,一饮而尽。她吐着舌头说:「真他妈辣呀。」递上纸巾的同时,
我笑着问她假期都干了点啥。
「宅,」陈瑶回答得很快,舌头灵活地收回又快速吐出:「看电视,你哩?」
「宅。」我也回答得很快,尽管我觉得应该给出更富有创意的答案。然而晚
风拽得柳条四下飞舞,搞得我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犹豫半晌,几乎是土豆粉被
端上桌的一刹那,我用普通话字正腔圆地补充道:「还有,打飞机。」
埋头吃饭的整个过程中都没人说话,以至于母亲来电话时吓人一跳。她怪我
到学校了也不报声平安。我也搞不懂怎么会忘得一干二净,一时竟有些语无伦次。
放下手机时,陈瑶白了我一眼。我说:「咋?」
她说:「不咋。」
没吃两嘴,手机就又响了。这次是大波,叫我喝酒,呆逼俨然已高。我只好
推脱说有事。「啥鸡巴事儿?」我能想象他那大舌头在口腔里笨拙地四下甩动,
而油腻的狗毛在刺目的灯光下蓬勃得像久未清洗的锅盖。几乎脱口而出,我说:
「论文。」对,论文,我近乎高兴地叫道:「还有论文要写。」我甚至残忍地想
到,5 月8 号就是交论文的最后期限。
陈瑶显然也记起这茬,在周遭悠远浑厚的夜色中她整个人都神采飞扬起来:
「对啦,论文咋样了?」她惬意地敲着我的手机,小鼻头亮晶晶的。
送陈瑶回宿舍的途中我无疑是沮丧的。于是前者的欢快便显得过于张扬。我
只好与她拉开距离。直到陈瑶站在甬道上,我才追了上去。她扭脸看看我,没说
话。也许我想说点什么,却也拿不定主意,所以只是朝八号宿舍楼扬了扬脸。
「回去吧。」好半会儿我才说。
陈瑶转身就走。即将迈过草坪时她又站住,回过头来:「你也不问问我咋了?」
「啥咋了?」我不假思索。
我以为她会说「算了」或者其他的什么,然而没有。她挠了挠头,索性一把
揪开了马尾。黑发铺陈开的一刹那,人已穿过半张乒乓球台。
兴许是尚未开学,这点儿周围竟没几个人,倒是明明暗暗的宿舍楼里不时溢
出些许女生平时难得一见的张狂。陈瑶在球台的夹缝间七拐八绕,像是在穿越老
天爷设置的频频魔障。大白体恤罩下来,再被晚风鼓起,仿佛真的裹了身道袍。
昏暗的路灯下,她愈飘愈远,宛若一尾断线的纸风筝。搞不好为什么,我突然觉
得照这么下去,这阵风会把她吹到天上去。几乎条件反射般,我吼道:「陈瑶!
你咋了!」真的是吼,宿舍楼里的声控灯都亮了起来。青筋暴突中,我甚至有点
头晕目眩。
陈瑶立定,转身。片刻后朝我狂奔而来,非常俗气。但事实如此。像颗蒲公
英种子,她一头扎进我怀里,柔软而又尖利。她喘得厉害,我只好吻了下去。那
感觉不太好,犹如吃了瓣陈年糖蒜。于是陈瑶就笑了起来——边喘边笑边给了我
一拳,她说:「神经病啊你。」
第一次邂逅陈瑶时,她也是这么说的。
那是02年十月份,我被大波拐去看「迷笛」。如他所说,确实不需要门票,
但酒水却不再免费。当然,即便如此,也值得一去。事实上,看着一帮怪逼不知
疲倦地跑舞台上跳水时,我确实被唬住了。群众的海洋此起彼伏,让我恍若溜进
了伍德斯托克的录像里。当晚几个同省老乡聚了聚,其中有没有陈瑶我也没了印
象,我兴奋得过了头。期间拔了通韩东号码,非常抱歉,被告知此人在沈阳实习。
真他妈日了狗。第二天新鲜劲就过去了,吵闹依旧,却没什么我喜欢的乐队。本
就是冲着「舌头」去的,结果他们没来。刘冬虹和沙子倒是意外之喜。还有老崔,
就站在我身边,戴了个棒球帽,边晃脑袋边吧咂嘴。特别地,因为上火,他嘴角
冒了个疖子。老实说,有点傻逼。可惜彼时大波已有事先走一步,以至于直到今
天他也不信崔健会长火疖子。到第三天我就蔫了,看完「美好药店」,便行尸走
肉般地往车站赶。痛苦的信仰就让他们自己痛苦去吧。
在火车上除了昏睡我满脑子都是木推瓜,觉得好不容易去趟北京没能见识甚
是遗憾。当时我还不知道宋雨喆早他妈跑青海放羊去了。
从平阳火车站出来大概十一点多,我也只能打了个的。那阵学校门前正修路,
即便打的也只能坐到学院路口,往学校得再撒丫子地奔两三公里。于是我就地奔。
路灯昏黄而稀落,两道尽是废弃的老机械厂(如今已是拔地而起中的各色商业楼
盘),参差颓唐的砖墙在深浅不一的步伐中影影绰绰。然后我就看到一个女的,
背着双肩包,脚步轻快。不知出于什么念头——也许是太过油腻与疲惫,我就想
凑过去与她同行。结果该人猛然转过身来,发出一声尖利的鬼叫,吓得我差点坐
到地上。接下来你大概也猜到了,我快她快,我更快时她索性跑了起来。直到校
门口,我才瞅清这个身着皮夹克的女鬼。她已气喘吁吁,无路可逃,虽然我并不
打算找她理论。门卫来开门时,我自然而然地向门口踱去,与此同时偷偷瞄了女
鬼一眼。就这一瞬间,她飞快地侧身,一巴掌招呼过来。耳光响彻夜空,我猜漫
天繁星都惊呆了。「神经病啊你!」她说。
再次见到该女鬼就是不久后电音论坛的一次聚会。此协会隶属于机电系,副
会长就是我的吉他老师——学美声的大波。我匆匆赶到时,一眼就瞧见坐在主席
台上的女鬼,不由大吃一惊。很快大波就给我介绍说,这位是咱们协会的手风琴
老师,「大一新生哦」。除了冷目相对,我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好。陈瑶倒也坦
率,她冷冷地说:「早见过了。」惟一令人安慰的是,那天陈瑶出现在我面前的
样子较之上次可以说是天上人间。如果你非得找个形容词,我也说不上来。就是
这样。
每个礼拜五,理所当然我都会蹿到法学院西区的运动场打球。之后每次打到
快结束时,陈瑶就会如约出现在篮球场门口,手上拿个「美年达」,简直让我大
吃一惊。如你所见,我的汗水从头发上一滴一滴落下来让某人颇为惊叹。因为对
于她们这种老是逃体育课的学生来说,这样高强度的流汗方式,是她从没见过的。
我以为她会说点啥,然而并没有。我只好问咋了。她说,不咋,「就觉得你打球
时,脸上杀气腾腾的」。于是后来在每次的床上运动结束时,陈瑶都会扭捏着身
子,同样用杀气腾腾来总结我俩的性生活。正如此刻,她扭捏着身子,坦率地说:
「吃了蒜了,不好闻。」
但我还是贴上那羞惭的脸颊,双手滑过柳腰,攥住了牛仔短裤包裹着的俩屁
股蛋。阳台上已涌现出若干人头。于是我女朋友轻轻颤抖了一下。她说:「别。」
「咋?」
「不方便。」
「啊?」
「啊个屁,写你论文去吧!」陈瑶在我手上掐了一把,便迅速退后。与此同
时,她说:「要不要脸啊你。」声音并不大,但阳台上还是有人笑了起来。这些
笑声断断续续地溶化在晚风中,顺带着撩起陈瑶的长发,舞得略显文艺。当然,
文艺总不会拖累美,除非你意识到自己真的大难临头。
整个晚上我都在搜集资料,别说《冰封王座》,连毛片也没瞅一眼。相关论
文倒是不少,但都是付费期刊,只能让人干着急。我算是体会到老贺的阴险了—
—整整一个月,八节民法课,她都没能催促一下,而是任由自己的学生堕入深渊。
好在有王利明的《物权法研究》,以及我还记得论文题目,夜市结束前拼拼凑凑,
大概码了四五千字。草草吃了点东西,回到宿舍我倒头便睡。再睁开眼时,寝室
里已挤满男屌。联想老爷机被团团围住,NBA 赛场的厮杀声在掺上口水和脚臭味
后生动得让人发不起火来。今天是东部半决赛,篮网客场战活塞。此时上半场刚
结束,篮网领先十二分。这实在出人意料,于是我靠了一声。一时靠声四起。
「你个逼还不知道吧?」若干呆逼回过头来,眉飞色舞。
为保持主动态势,我自然不动声色。结果贱货们也纷纷不动声色。
「还有我不知道的?」我小心试探道。
「那就是真不知道了。」大伙兴奋地浪笑起来。
「说说呗。」一番唉声叹气后,我倒是把自己给撩拨起来,只好不耻下问。
但压根没哪个打算回答我的问题。他们甚至全部转向十四寸屏幕,开始摩拳
擦掌。这真是令人忧伤。然而毫无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直到大本对基德的一
记盖帽让呆逼们欢呼雀跃继而让直播陷入缓冲后,他们的注意力才不甘地转移到
刚才的话题上。
「小李和师太掰了。」这是第一句。
「小李吃鸡被逮了。」第二句。
「鸡巴毛,谁说是鸡?」这是第三句——杨刚风尘仆仆地冲了进来,整个人
呈放射状,「最新消息最新消息,女的不是鸡,是三本学院的学生!法律基础课
的学生!同志们啊,为李老师默哀吧!」据杨刚打包票,此消息来自于李阙如,
起码得到了后者的权威认证。至于怎么个认证法,杨刚当然说不出个所以然。但
他总结道:「刚在零号楼走廊里,小李打前面一过,李阙如的脸就黑了,是带着
笑容那种黑!我们可以审慎地推断,归根结底,此乃一种弑父情结作祟!」
毫无疑问,以上八卦无论细节如何,于我而言都是个好事。我可以轻松地想
象感情的泥沼令亲爱的老贺痛不欲生,哪还有心思惦记起某个严林、某篇论文呢?
于是我愉快地欣赏完了下半场比赛。
活塞也不负众望,在双塔华莱士的严密防守下,比卢普斯和汉密尔顿大开杀
戒,一度打出个17比0 的小高潮。到第三节结束,活塞已反超四分。第四节连马
丁和科林斯都开始基德化,最终95比80,活塞拿下第二场。
午饭时不等陈瑶开口,我便向其八卦了小李的八卦。这令我的女朋友先是大
吃一惊,后又大失所望。她从餐盘上抬起头来,近乎羞愤地质问:「管的多,你
论文咋样了?」这显然是在转移话题,可惜过于赤裸——要知道,陈瑶可是老贺
与小李传奇爱情的铁杆拥护者。如今的滑铁卢之变实在是现实的绝妙一击,而这
苦果总要有人吞下去。所以我得意地宣布:「论文可以放一放了,还是祈祷老贺
保重身体更要紧些。」当然,我也就说说而已,老虎嘴里拔牙的事应该留给更热
情而勇敢的人。
遗憾的是,当我午睡醒来准备开码时,另一个选择机会出现了。呆逼们嚷着
去打球。关键是皮球传来传去,最后传到了我手里。一番花样后,我便被它死死
粘住,怎么也甩不开。于是我只能去打球。
以前一直在西区玩,虽是水泥场,但好歹离得近。眼下为应付教学评估,整
个运动场都在大翻修。毫无办法,我等只能屈尊前往东区。这一奔就是将近四里
地,而且很不巧,几十块老天爷晾尿布般的场地全部人满为患。只能等。
我顺着篮球场溜了一圈儿,熟人还真不少,可见大家都是被逼无奈。绕假山
转回来时,我已打算滚回去写论文了。太阳如此毒辣,把宝贵的青春年华浪费在
毫无意义的拍皮球上是否稍显夸张呢?正是此时,我看到了冯小刚——我是指平
海一中的冯小刚。他一身国米,在草地外的塑胶跑道上踢球。一如既往,大喉结
分外夺目。老实说,我真怀疑这是某种甲亢类后遗症。而他之所以在跑道上踢球,
恐怕是因为近一半球场笼罩在喷头的绚烂水雾之下。学校管理总是这么体贴入微,
令人叹服。当然,归根结底是我这老乡水平有限,不然完全可以加入半场大混战
——权当搞橄榄球了。就这功夫,皮球朝我滚了过来。可惜有点疲软无力,在一
米开外的地方它竟绝望地停止不前。这就比较难办了。如果球在脚下,我当然可
以给他们踢回去,但此时隔着一道铁栅栏——我粗略算了一下,起码需要多走七
步。然而冯小刚已在向我拍手了,他笑着说:「嘿!」于是我只能尽了举脚之劳。
他挥挥手说:「谢谢!」这货大概拿自己当球星了。此外,跟印象中略有不同,
他的声音像极了冯巩。
准是雷锋精神感动了老天爷,我们总算盼来了一个半场。掺上化工和园林的
老熟人,四对四,三班儿倒。我一直觉得打半场最优人数是八个。六个太松散,
十个太拥挤,只有八个才能达到对抗、配合与技巧的最佳环境。至于我队的水平,
还算尚可吧——一直坐庄,从没下过。后来累得不行,只能下场歇了会儿,我也
得以放了放水。
如厕归来,球场已经改朝换代,我竟然见到了冯小刚,以及李阙如和其他几
个阿猫阿狗。其中不乏大高个儿。无法拒绝地,我朝李阙如多瞅了好几眼。他那
头鲜艳的鸡巴毛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是令人惊讶。
这次是四对五,冯小刚谦卑地说:「我不会玩儿,啊,不会玩儿,大家忽略
我就好。」
然而这种人你没法忽略,像所有蹿上篮球场的足球明星,他们对小动作的迷
恋让人恼火。而狭小的场地又使他们显得过于精力充沛,以至于时常陀螺般地满
场乱转。还要呼朋引伴或指点江山地大声吆喝。对于这种行为,除了小儿麻痹,
实在没有更恰当的称呼了。好在冯小刚不吆喝。事实上除了偶尔的走步嫌疑,他
的行为基本处在可接受范围内。倒是李阙如,仰着老贺一样的方脸,大大咧咧得
像个傻逼。穿着艺术学院十五号球衣的高个儿打得不错,就是放松得有点过分,
拿球便是旁若无人地放三分和勾手上篮。
我只好小小地刺激了他一下。十五号马上恼怒地还以颜色。这下对抗激烈多
了。而我从不吝啬于称赞别人。你打个好球,我肯定会叫好。所以几轮下来,他
倒也没了脾气。但李阙如来了脾气。这厮一肘捣得杨刚蹲到了地上,再站起来时,
后者眼泪都掉了下来。此时此刻他内心深处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愿望,那就是无论
如何请允许他在施害者身体的相同部位来上力道相同的一肘。出于公平起见,他
马上不动声色地付诸实践。
也不能说不动声色,起码杨刚叫了一声「操」。于是李阙如就嚎了起来。于
是两人扭到了一起。于是大伙急着拉架。当然,大伙指的是我方,以及冯小刚。
对方的其他几位神色颇为不善。我也只能严防以待。
正是此时,一个冷漠的声音从人群后响起:「还鸡巴打不打?」
这是我第一次听十五号说话。他坐在篮球架底座上,湿漉漉的中分头垂下来,
即便沐浴着阳光,脸色还是有点惨白。在影视和文学作品中,某类人物在此类场
合的一声吼叫往往能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但现实中并不会。
两人虽已拉开,张牙舞爪却没消停。十五号二话没说,操起护臂,扬长而去。
就在他起身抬头的一刹那,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
母亲来电话时,第四节刚开始。马刺落后六分。二十八岁的蒂姆邓肯被四十
岁的卡尔马龙搞得心烦气躁,科比布莱恩特哑火后沙奎奥尼尔正满场撒泼。即便
跑到了阳台上,国产音响迫人的欢呼声依旧不绝于耳。
「干啥呢,这么吵。」
「看比赛,咋了?」
「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零号楼?老高,大玻璃,」停顿片刻:「得有三十来
层吧?」
「四十二层,咋?」我盯着窗户上若有若无的人影,声音都有点沙哑。
「我就搁这儿站着。」母亲笑了笑。或许她并没有笑,但笑意却弥漫而来,
浓郁得犹如此刻身后的阳光。
我赶紧洗脸刷牙,完了给陈瑶打了个电话。当她的声音传来,我又不知说些
什么好了。瞎扯一通后,她问我什么情况到底。我说:「我妈来了。」这下轮到
陈瑶语无伦次了。她先说哦,又说妈呀,然后就没了音。我说喂。「嗯,」她沉
吟片刻,又沉默半晌,最后问:「我先不去行不行?」近乎哀求。
出门时费舍尔换下了佩顿,而上一场最后0.4 秒正是前者绝杀了邓肯。我突
然为马刺捏把汗,瞟了眼时间栏:12:38分。
母亲果然在,令人惊讶。每次在家以外的地方见到她,我都会有种时空错乱
的感觉。但她确实近在眼前。零号楼的梯形平台巨大而阔气,母亲站立其上,在
被平阳的风拂动头发的同时,又被身后巨大的钢化玻璃纳入腹中。
「来了也不提前说声。」登上台阶时我肯定眉头紧锁。
母亲双臂抱胸,笑吟吟的,却不说话。等我走近,她才拍拍我:「就是要杀
你个措手不及啊。」
我确实措手不及,只好吸了吸鼻子。身前的女人香喷喷的,杵这么个地方有
点过于夺人眼球。「走啊,哪儿吃去?」我接过手袋,抬腿就走,在此之前偷偷
瞄了一眼玻璃。
母亲着一身银灰色西装套裙,饱满的丰臀在细腰下浮凸而起。她跟着我挪两
步,又停了下来:「急啥,等个人。」
「谁啊?」我有种不详的预感。
「来了你就知道喽。」风真的很大,母亲仰脸笑了笑,眼睛都眯了起来。几
乎与此同时,她语调一转:「咦,差点忘了,陈瑶呢,还要藏啊?」
「哟,这次没把名儿忘了。」
「妈记性是不行了,生怕再说错名儿把儿子给得罪了,专门拿个小本本抄了
几十遍。」
我无话可说,只能切了一声。
母亲挽上我胳膊,笑靥如花:「人哩?」
「人有事儿,来不了。」我不看她,却能感到聚光灯一样扫来的目光。片刻
后,实在忍无可忍,我扭脸说:「真有事儿啊。」
母亲哼了一声,随后就笑了出来,秀发乱舞中露出晶莹的耳垂和白皙的后颈。
即便笼罩在阴影中,那温润的脸颊也直晃人眼。我不由呆了呆,然后就看到了贺
芳。她骑着自行车,打西侧甬道缓缓驶来。阳光把玻璃生生切下一块,于是老贺
和自行车都开始变形,仿佛冰块在消融。
见了我,老贺并未表现出恰如其分的惊讶。这就叫狡猾。她甚至对母亲说:
「严林啊,聪明,好学生一个!」
我只好帮她把自行车扛了下去。
接下来,我以为她会拿走属于自己的车。然而没有。老贺挽上母亲的胳膊,
便自顾自地朝前走去。我也只能推着车在后面跟着。正值周末,校园里人来人往。
我们仨像某种奇怪的展览装置,几乎吸引了迎面而来的所有目光。这种感觉很不
好。而老贺还要时不时地扭过脸来,不知是提到了我,还是担心自己心爱的车。
老实说她也不算矮,但跟母亲站一块就如同被削去了一截。这种感觉就更奇怪了。
何况老贺屁股后还长了双眼睛。没错,就趴在雪纺长裤上,冲我一眨一眨。
上周六补的是5 月4 号的民刑两大件。老贺姗姗来迟,匆匆离去。事实上呆
逼们曾打赌她老为情所伤,一时半会儿怕是难以复原。所以老贺能来上课已是全
天下伤心人的胜利。我一度以为也是我的胜利。关于论文,她提都没提。课间我
故意在她眼前晃了晃,也没收到任何催促或警告。这让我天真地以为自己度过了
难关。当然,我也并未真的打算不写。我只是觉得,既然你不急,我也无需太为
难自个儿。遗憾的是到了周三,我便被老贺一举击倒。毫无防备。临下课时她突
然当众说起论文的事,扬言看来我是准备好挂科了。
老天在上,我真的不曾有此准备。我赶忙说已完成,添上目录索引,周四就
能交。又不是毕业论文,要什么目录索引,日他妈的。当天我夜以继日,东拼西
凑,以期能蒙混过关。
不料,这直接惹毛了办公室里的老贺。一声不响地读完全文后,她毫无征兆
地上窜下跳起来。她说我「写的是屁」——原话如此。说王利明王泽鉴都能抄一
块,竟然还有拉瓦茨。说我胆大妄为真是闻所未闻。最后她把那几页纸扔我脸上,
声嘶力竭地总结道:「抄都抄不好,你说你还能干什么,啊,怎么不去死呢!」
她是这么说的。最后一句还重复了一遍,以示强调。然后大滴大滴的眼泪就砸到
了地上。起初我以为是汗。你知道的,高强度劳动的等价交换物。但后来老贺呜
咽起来,我就明白世间本不该有如此汹涌的汗水。我只好关上了门。老贺扶额在
办公桌前坐了许久,我估计得有小半个钟头。等她起身抹脸,戴上眼镜,再看到
我时,似乎有些惊讶。移了移鼠标,她缓缓坐下说:「两周时间,好好写,没有
下次了。」
一路上她俩说些什么我也听不清,总之唧唧喳喳的,全然忘却了我这个苦劳
力。
午饭在校宾馆餐厅。等在包间里坐下,我才发现眼前的两人脸蛋都红扑扑的。
真是不可思议。关于老贺与小李的浪漫情事,我倒希望母亲真把那晚的八卦当成
个饭后笑话,不然,如今急转而下的事态会使我这个八婆分外尴尬。起码也要保
持更新啊。
老贺让我点菜,我实在不好意思,就推脱说女士优先。俩女士研究半天,点
了个干锅,外加一只白切鸡。完了老贺仰脸叹口气,看看我,又转向母亲:「搞
了半天,你弄个儿子在我班里!」她想表达出一种幽默,而且成功了。事实上仰
脸挺大胸的一刹那,她就已经成功了。我低头抹抹鼻子,听到母亲说:「那是,
我都监视你两年了,要不是有人泄底啊,我还得监视下去!」就这么两句没头没
脑的话让两人笑了好一阵。我抬起头时发现她们的脸蛋更红了。
高校宾馆的星级难免有水分,从装潢之陈旧可见一斑,但菜真的很地道。母
亲的连连夸赞令老贺颇为得意。于是她就兴致勃勃地讲起了关于这个四星级宾馆
的唯一八卦——园林学院前院长雇凶杀妻的故事。
此故事与宾馆勉强的牵连就是杀手的身份——餐饮部的一伙计。即便如此,
提到该案人们总会率先想起校宾馆以及令人谈之色变的藏尸情节。没记错的话,
法学第一课老贺便讲过这个刑事案例,亦如此刻地兴致勃勃。至于某院长,只要
加个前字,哪怕短短五年光阴也足以把他从大部分人的记忆中抹去。我们只知道,
这位省十大杰出青年、鲁班奖得主、前政府智囊主导设计了省地标建筑平阳大厦。
而这在事发前当然是恨不得裱到校门口的荣誉。所幸今天老贺略去了藏尸情节,
在感叹了爱情的蹉跎和婚姻的多变后,她问母亲:「还记得郭晟不?」
后者显然没了印象,看看老贺,又冲我笑了笑。
「杨玉玉啊,我上铺那个瘦高个儿,武汉姑娘。」
「啊。」
「杨玉玉的男朋友就叫郭晟啊,忘了他请咱在小食堂撮过两次?」
母亲点点头,应该是想了起来。
但老贺依旧不依不饶,仿佛回忆的宝葫芦一旦打开便再也堵不住口:「跟杨
玉玉一样,长竹竿儿似的,见人先笑,贼和蔼了,就脑袋有点光,二十多就秃。」
老贺肯定以为自己身处课堂之上,肆无忌惮地手舞足蹈起来。可惜谁也搞不懂她
要说什么。咕咚咕咚地喝下半杯橙汁后,她看看母亲,又看看我,最后再次转向
母亲:「郭晟就是那个院长,杨玉玉就是被害人。」老贺多么不该在这种场合追
求一种戏剧效果啊。上述话语短短几分钟,却使得气氛骤变,大家都不知说些什
么好了。包括老贺自己。她饮牛似地喝下另半杯橙汁,长叹了口气。
「命运啊,」母亲也叹口气,随后瞥我一眼,「快吃,鸡都是你的。」完了
她捣捣老贺:「你呀,一点儿没变!」
贺老师扭脸笑笑,丰唇抿了抿,母亲的手机却响了。可能调成了震动,嗡嗡
嗡的,有点刺耳。母亲拿出手机,点点头,起身走了出去。短高跟的叩地声使走
廊变得空旷。这下我只好独自应对老贺了。她操起筷子说:「以前给你们说过吧?」
我说:「啊?」
「那个案子。」
「哦,说过。」沉默片刻。
「你不吃藕片?平阳就这个有名了。」
我只好掇了两筷子。
「藏得挺深啊你?」
「啊?」
「啥时候知道的?」
「也就五一那阵。」我脱口而出,又觉得这么说不妥,脸瞬间涨得通红。老
贺也好不到哪儿去,没准跟小李在一块她脸都没这么红过。神秘而可怕的青春气
息啊。
「我跟你妈最铁了那会儿。」「要不是你妈开车,今儿个可得喝点儿。」
「你爸干啥的?」「剧团我在电视上瞅着了,你妈在学校就唱得好,就是环境不
兴这个。」「你属啥的?」无法想象老贺也可以如此唠叨,我倒宁愿跟她谈谈物
权法草案。好在母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松口气,几乎要侧过身去。它却又停
了下来。「喂。」这次声音有点响,母亲再次走开。我抬头看了老贺一眼,她说:
「以后当律师啥样,瞅瞅你妈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母亲便推门而入,速度之快令人惊讶。
老贺说:「大忙人!」
「那可不,」母亲笑了笑,捋捋头发,甚至长舒口气,「咦,你俩是不是都
没吃啊?」
打宾馆出来,母亲说她要和老贺说会儿话。我说那我先走。她看看表,说:
「别走远,二十分钟后回来。」
我实在没地方去,只好跑校门口的马路牙子上喝了罐啤酒。隔着铁栅栏,隐
隐能看到她俩在垂柳下的长椅上坐着。约莫过了半个钟头,母亲才来了电话。于
是我就往回走。两人已行至雕塑西侧的甬道上。见我过来,老贺便跨上了心爱的
自行车。我说:「贺老师再见。」她笑着说:「别忘了论文。」我这才发现自己
大意轻敌了。
果然母亲问起论文。我不晓得她知道多少,只好避重就轻地「如实相告」。
她说:「你是不是太吊儿郎当了?」
我说:「哪有?」
她说:「严林你听好了,其他我都由着你,学习上瞎搞我可饶不了你。」她
确实是这么说的,就站在校门口。不知是平阳的风还是其他的什么让她眉头紧锁。
第一次,我发现自己比母亲高了那么多。直到站在毕加索旁,我都没说一句话。
母亲捅我一肘子说:「咋,还生气了?」
我确实没生气,于是我说:「我没生气。」
「德性,」母亲拉开车门:「上车。」
「干啥去?」
「上去再说。」她在我屁股上来了一巴掌。
为了证明自己没生气,我主动询问老贺跟她聊什么了。
母亲呸一声:「女人家的事儿,你个大老爷们瞎惦记啥?」片刻,她又小声
嘀咕:「你贺老师都分手了,你也不给妈通个气儿。」
虽然知道不应该,我还是忍无可忍地笑了出来。
「你这人真是没一点同情心啊。」母亲瞥了我几眼,脸蛋绷了又绷,终于噗
嗤一声趴到了方向盘上。
科技市场在北二环,一来一回将近俩小时。装了四台机,家用一台,剧团三
台。如你所料,上次母亲捎回两台,信息化时代嘛,办公效率确实能提升不少。
母亲问我要不要再整台笔记本,我赶紧摇头。她问咋了。我说用不着。倒不是真
用不着,而是众所周知在大学宿舍里电脑就是时间黑洞。又不是搞工科的,打发
无聊时光理应用些更高明的方法。
期间母亲接了好几个电话,完了说现在外出邀请越来越多,这半个月都十来
个了。
「邀请多还不好?」
「人都拿你当戏班子,无非是红白事儿、赶庙会,顶多有俩仨文化节,跟妈
的初衷还差得远啊。」
我这才想起正事,遂问评剧学校的合同签了没。
「谈妥了,」母亲笑笑:「过几天在平海有个签约仪式。」
我不由松了口气,却又感到浑身轻飘飘的,什么也抓不住。而头顶的阳光却
生猛有力。去范家祖宅的路上,陈瑶来了个电话。她问我在哪儿。我说车上啊。
「令堂走了?」
「还没。」
「噢。」
我想说「噢个屁」,她已挂了电话。母亲问谁啊。我说陈瑶。她问咋了。我
说没事。她白我一眼,好半会儿才哼了一声。
然而刚进大学城,我就看到了陈瑶。她梳了个高马尾,穿一身白边紫叶连衣
裙,仰脸站在路边摊的遮阳伞下。四点光景,马路上没几个人,光溜溜的柏油路
亮得像面镜子。耀眼的风裹挟着地底的热气,扯得五花八门的塑料袋漫天飞舞。
这一切搞得陈瑶分外古怪。我只好靠了一声。
母亲和陈瑶的历史性会晤已过去十五分钟,我还是有点紧张——我是说我比
陈瑶还要紧张。后者已经可以在母亲面前收放自如了。她吸着雪碧,口齿伶俐地
谈着自己的专业,仿佛真的攥了把名曰大数据的针,即刻就可以在你脑门上搞一
下。现场验收,不甜不要钱。她说的那些名词,那些花花道道,我都闻所未闻,
母亲却听得津津有味。我实在无话可说,除非老天爷允许我抽根烟。母亲停好车
后,第一件事就是和陈瑶握手。她说姑娘真漂亮,陈瑶就红了脸。当然,也没准
是太阳晒红的。随后我们就找了个冷饮店坐下。我快速地干掉一罐啤酒后,只好
又要了一瓶可乐。俩女士则慢条斯理,细水长流。母亲问了问籍贯,又问了问专
业。虽然这些信息我早给她碎片化地呈报过。关于家人母亲却不去问,不知是出
于礼貌还是谨慎。两瓶雪碧见底后,母亲看了眼外面的太阳,表达了她想请陈瑶
吃饭的愿望。当然,时间上不大对头,于是陈瑶就笑了笑。她穿着平底凉鞋的脚
在桌底下偷偷地踢了我一下。「这样吧,」母亲看看表,双手并拢握了握,笑容
如外面的世界一样明亮:「你俩要没事儿啊,就陪我逛逛古玩市场,完了请你俩
吃饭。」
古玩市场其实是个旧货市场,包括各种旧书。在旧书业务的基础上,经过填
充扩张,短短几年间它就成长为周边省市最大的书市。最关键的是全,多么冷门
生僻的东西在这儿你都能找到。于是就催生了一大批淘书爱好者,没事就瞎转悠。
一如此刻,他们热粥般在身边流淌,令人无比之烦。母亲说她应邀在平海晚报上
开了个专栏,讲一些评剧往事,结果一捋袖子脑袋空空,啥也写不出来。「能抄
点也是好的。」她挽着陈瑶的胳膊,笑容可掬。我嘛,自然只有拿包提书的份。
这一逛就将近俩小时,我不得不提醒母亲把握好时间,她说皇上不急太监急。
出来时天已擦黑,母亲轻车熟路地奔往师大南门。她地精般地说大堤上有家
烧烤不错,搞得我跟陈瑶一愣一愣的。
月朗星稀,凉风习习,平海的河水折腾了百多公里后正在我们脚下绵延。我
惬意地打了个酒嗝,陈瑶则盛开得如一朵温婉的月光花。难得一见,母亲脱去小
西服,扎起头发,说她也想喝一杯。于是就喝。这下连陈瑶也有些肆无忌惮起来。
月光茫茫,松软飘忽,笑容皎洁,醇厚似风。我感到自己几乎要融化在这时代的
晚上。
后来母亲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明天回去。完了手机就到了我手里,先是父
亲,又是奶奶,说了些什么我也搞不懂。然而挂电话时,手一抖进了收件箱,不
经意的一瞥让我的心脏快速收缩了一下。一条收于下午两点四十五的短信:「今
在平阳,可否一叙?」是个131 开头的陌生号码。短信只此一条,来电却有十几
个,尚存的最早纪录是5 月1 号。也就是上次我回平海那天。搞不好为什么,几
乎一瞬间,那个烧烤摊买烤白薯的黑框眼镜便杀出了脑海。磨穿的三千张老牛皮
如此刻的夜风般让我的胸腔快速膨胀开来。
母亲在给陈瑶讲剧团中的趣事,两人不时笑得前仰后合。我放下手机,拿起
来,又再次放下,我仰头干下了半杯扎啤。月亮黏糊糊地攀在西边的破城墙上,
像什么海底生物的脑袋。陈瑶假天真,恳请母亲来两句。后者清清嗓子,瞥我一
眼。我只好把脸扭到另一侧。余光中,明眸依旧秋风般杀将过来,灵巧的双手在
月色下似水蛇浮起:「你看它身埋污泥尘不染,正直挺拔欲擎天,耻于群芳争妖
艳,只愿馨香远近传。」
第十八章
3000米预选赛跑完时阳光正猛,我躲在主席台巨大的阴影下边喘边兜圈子。
陈瑶的服务很周到,又是擦汗又是递水,她扬言「就不劳你们系女生大驾啦」。
直到统计结果出来,我们才沿着铁栅栏朝运动场外走去。起初大太阳让人飘忽忽
的,后来毛白杨和白桦的影子便落了下来。虽然稀薄,但足够我们从白热化的世
界窃取那么一点阴凉。陈瑶有些兴奋——斑驳的光点在小脸上闪烁,使她整个人
都闪烁起来——乃至脱口而出要请我吃饭。正是此时,小树林里传来一声尖锐的
口哨。真的很尖锐,让人想起肃穆礼堂里的一个响屁,乃是没了鸡巴毛的李阙如。
他夹着烟,嬉皮笑脸地朝我们挥了挥手,那白皙丰腴的方脸使一茬茬毛寸像
极了借来的劣质头套。我多么希望他能再度拥有一头五颜六色的鸡巴毛啊。
除了李阙如,还有冯小刚、艺术学院十五号、俩略有印象的阿猫阿狗,以及
几位装扮前卫而清凉的女孩。他们或坐或靠地占据着俩长凳和一秋千,毫不介意
地散发出一股游手好闲气息。此气息我熟悉,在整个九十年代它也曾萦绕于以台
球厅或校门口为家的黄毛青年身上。区别仅仅在于后者手腕处用墨水刺上了「愛」
和「勿忘我」,前者则揣着三两画夹,颇有点波希米亚式的艺术家风范。当然,
这些和我无关。冲他们点点头我就继续走,但冯小刚起身叫住了我。他丢下画板,
喊了声严林,几个大步便跨到了栅栏边。
我只好停了下来。其他几位艺术家也纷纷抬起头,开始用敏感而浪漫的眼光
探索我和陈瑶。包括十五号——他瞥我一眼,目光就迅速回到了画板上,至于在
画什么只有老天爷知道。李阙如甚至尾随冯小刚,走上前来,准备与我友好接洽。
真他妈荣幸之至。
「牛逼啊你,不愧是咱们平海的骄傲!」冯小刚笑着递来一支烟:「今年冠
军不用说,还咱们平海人的!」我犹豫着该不该接过去。哪怕见识浅薄,我也识
得软中华。而据我所知,冯小刚并不抽烟。上次打过一场球后,我又碰到了他们
好几次——比过去两年里碰到冯小刚次数的总和都要多。这也好理解,艺术学院
在新区,那里大概才是这些未来艺术家的活动范围。倒是我院的李阙如,不知出
于何种目的跟人家搅和一块,像绿豆糕上的一只黑苍蝇。难能可贵的是他老竟没
报复杨刚。事实上,从后来的两场球上看,两人相互回避,基本无甚摩擦。可惜
李阙如和冯小刚水平有限(特别是前者),反被十五号骂了好几次傻逼。
也幸亏十五号辱骂了队友,否则你准会以为这个大高个儿是个哑巴。此人话
太少,老是阴郁着一张白脸,搞得跟谁欠他三毛钱一样——现在的女性朋友们偏
吃这套也说不定。所谓忧郁的艺术家气质,堪称白无常,兴许对便秘有特殊疗效。
脸还翻得快。上周四下午切磋时他尚一派和气,昨天运动会开幕式后再碰着立马
变得咄咄逼人。老实说,我喜欢对手硬气,越张牙舞爪越好,我会一一反击,打
得你老服服帖帖。相形之下,冯小刚就愈发和蔼可亲了,让烟、买水,过于友好
和谦卑。打球间隙我们聊过几句,甚至互通了姓名。李俊奇说「久仰久仰」,
「在一中时你就跑得快」,「见你有印象,只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名儿」。
李俊奇就是「冯小刚」。此刻他把软中华硬让了过来,并要给我点上。当然,
我拒绝了。我抿抿嘴,摆摆手说:「一会儿再抽。」
李阙如则纠正了李俊奇的看法,他认为即便我夺冠那也是法学院的荣誉,和
平海关系不大。然后他笑嘻嘻地问:「别光顾着跑,你论文写得怎么样了?」这
话深得陈瑶共鸣,于是她轻笑了一声。如你所料,论文事件成了陈瑶的新近胜利。
但凡与其意见不合,都会被拎出来用以佐证她的先见之明。如此一来,我就更加
无话可说了。
我只能拒绝回答,我说:「靠。」
这么说什么意思我也搞不懂,倒是小树林里凉风习习,拂得女孩们的大腿分
外白皙。自然,十五号的脸也很白,笼罩在阴影下就越发显得白。他抬头往这边
扫了一眼,目标不知是我们还是操场,但转瞬注意力又回到了画板上。这货从某
个角度看很像陈建军——至少是电视上的陈建军。特别是鼻子和嘴,那种棱角的
高尖和薄,简直一模一样。上次跟李俊奇瞎喷——当然是他喷,我只是碍于香烟
和水,不得不忍受那热情莫名的老乡情谊,我差点问他这十五号谁啊。然而神使
鬼差,偏就开不了口。
或许是身后的喧嚣和跳跃的阳光让人心神不宁,我终究还是把烟衔到了嘴里。
李俊奇也得以再次展现了他的友好和谦卑。我吐了个几不成形的烟圈,问他们画
的是啥。
「咳,」李俊奇扭头瞧了瞧,胳膊甩得如同螺旋桨:「瞎玩儿呗,课外作业,
没辙啊。」这么说着,他还像个美国人那样耸了耸肩。你得承认,此人颇有喜剧
天赋,一口普通话说得也顺溜,乃至当字正腔圆的什么平海人从他嘴里吐出来时
难免有些滑稽。这点毫无办法,据我所知,422 军工厂的人都这样。不止是语言,
他们有自己的独立王国,吃穿住用都在西部山区。甚至——如同那匪夷所思的海
拔一般,生活水平在整个六七十年代都远高于本地人。他们曾经有自己的医院、
邮局、供销社,小学、初中,甚至高中。但后来就不行了。其实林彪死后整个422
厂便名存实亡,即便隶属于工业部第七机械局,主要产出已是些农用机械。至世
纪末时,除了无根的语言,他们已和平海土著无异。而那些死守三线厂的生活更
糟。高中时班上就有几个422 的同学,非富即贵,父母自然是早早下山从良的精
明人。
不过李俊奇丁点儿不会平海话也说不过去,毕竟他的父辈就已走出军工厂,
进入了地方官僚系统。撇开父母,他的语言环境和平海本地人恐怕也无甚差别。
所以当陈瑶问「这是老乡么,一句平海土话都不会」时,除了强调422,我也无
话可说。
「有几个平海人啊这里边儿?」陈瑶又问。
「俩,还是仨。」我丢掉烟屁股,晃晃脑袋,犹豫着是否要指给她看。身后
却猛然响起一串放浪的笑声。也不能说放浪,但音频实在有点高,让人情不自禁
地想起丰润的红唇和裸露的牙床。
浪笑的间隙,女声说:「走吧,陈晨(音),人家快饿死啦!」
别无选择,我回头瞥了一眼。不料十五号也正好瞧了过来。目光交接的一刹
那,他叼上烟,薄唇翁动着:「急个屁呀你!」婆娑的阴影把光斑印在他的脸上,
闪烁间竟有些刺目。
我不由眯了眯眼。李俊奇背靠白杨怀抱画夹,笔直的树干使他的脊梁愈显佝
偻。
李阙如又冲我挥了挥手,笑容灿烂得如同逝去的鸡巴毛。俩女孩也对我笑了
笑,她们的热裤短得大腿根都要露出来,小腿却给网袜裹得严严实实。这古怪的
一切我实在消受不起。而操场上依旧人潮汹涌,伴着越发圆滑而油腻的呐喊声,
黏糊糊的,融化了一般。
********************
阳光很亮,哪怕是照在华联五楼的卫生间门口。牛顿说光是粒子,惠更斯说
光是波,但无论如何它打在人脸上时宛若一层迅速冻结的冰。没准真的是冰,人
们沐浴着鲜活和喧嚣,却似乎又一动不动。整个春光都被冻住了——还有刘若英
或许巍的歌声,蒸腾的水汽和肆无忌惮的孜然味儿。
我顺着过道溜达了一个来回,尽情地欣赏那些琳琅满目而又洋相百出的消费
者。生活席卷而来,扑在身上,绵软而粘稠。然后就有了声音。沉闷的肉体撞击
声,在喉头一番滚爬又悄然滑落的呻吟声,粗重的喘息声。算不上突然,却足以
让人猝不及防。我不由一个哆嗦,乃至连脑袋都晃了晃。于是一对男女便出现在
视野中,就在斜对过的电梯间,离我大概八九米远。
女人一身浅黄色短裙,俯身攀住电梯门,母狗一样撅着屁股。男人腿很长,
说不好为什么,当他捧住颤抖的肥臀挺动时,就像卡住了篮球。这场景我再熟悉
不过,于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或者说,我并没有动,他们却离我越来越近。
起先雪白的胸脯合着披肩的短穗在领口里疯狂地荡漾,后来小巧的鼻尖沁出点点
香汗,精致的指甲因用力而渐渐泛白,再后来我在女人的墨镜里看到了自己的倒
影:紫色的湖人队服,大汗淋漓,以及无边的翠绿原野。这令我大吃一惊,险些
坐到地上。女人却叫得越发放浪,发髻翻飞,血盆大口再也合不上。就在我颤抖
着手去摘那个墨镜时,电梯门却关上了。没有声音,也没有过程。我一面提醒自
己冷静,一面去捶打金属门。回答我的是单调乏味的咚咚声和丰富绚烂的「咕叽
咕叽」。我甚至能听到水滴的回声。也不知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陆永平走了
出来。是的,陆永平走了出来,着一身中国石化工作服,大肚子油光滑腻。他端
着黑铁般的笑,从我体内穿梭而过——根本没容我作出任何反应。女人背靠轿厢
坐在地上,长发缠绕,水光潋滟,蜷缩着的大腿白得近乎透明。楞了好半晌,我
才一阵惊慌失措。而就这一瞬间,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除了金属地面的那滩水
渍。
我吸了吸鼻子,一股浓郁的油呛味扑将而来,令人几欲作呕。挣扎着转过身
时,陈瑶刚好如厕归来。一片朦胧中,她说:「咋了你,睡个觉满头汗,论文还
写不写了?」
当然要写,校运会一搞完,下周四就得会老贺。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和陈瑶
正在阶教二上自习。为此我专门从图书馆借来了萨维尼和拉瓦茨的大部头,从小
商店买来了印着西北大学的厚稿纸。没其他意思,我只是觉得这样能更专注点,
而不止是异想天开地奢望通过纯手工打动铁石心肠的老贺。这当然是陈瑶的主意。
此刻她戴着耳机摇头晃脑地捧着一本金田一耕助,不时冲我皱皱眉,一脸嫌恶。
推理小说还有这种读法?也只能惊为天人了。
教室里没多少人,除了偷偷摸摸搞点情调的小男女,就是些考研积极分子。
恕我直言,后者的目标历来是早准备早放弃,「陪考爱好者」已是对他们最大的
赞美。自然,这一切都无关紧要,除了洗洗脸,首当其冲我需要抽支烟。
类似的梦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在上周末的省师大招待所,细节记不太清,
肯定略有不同。甚至有极大的不同——根据弗洛伊德的说法,至多我们能记住梦
境的百分之二三。但有一点毋庸置疑,上次的梦更加彻底而满足:陆永平走出杂
物间,穿过一片狼藉的院子,掠行于阳光普照的田野。刚冒茬的小麦青翠可人,
衬得三三两两的坟丘愈发阴森突兀。然而——阳光普照,安详喜庆,就差鞭炮齐
鸣了。于是陆永平便消失于一垄新坟之中。墓碑高大厚重,让人想到白矮星之类
的东西,奶奶站在一旁说:「这可是大老远运回来的山西黑啊!」
醒来时隔壁在操屄,女的鬼哭狼嚎。我大汗淋漓地起身,在床头呆立了好半
晌。月亮透过纱窗映出半张脸,不远处的平河大堤白茫茫一片。有一刹那,我觉
得自己能听到河水流动的声音。
当晚开了两间房,她俩一间,我一间。几次我都有询问母亲的冲动,却又在
自觉荒谬和自我怀疑中节节败退。夜色中我看起来肯定像个屁股生疮的猴子。两
位女士倒很尽兴,特别是母亲,难得一见的少女气息在酒精的催发下几乎要淹没
那苍茫月色。昏暗的走廊里,她俩手挽手,夸张地扭来扭去。穿着短高跟的母亲
比陈瑶高了多半头,凹陷的腰肢在衬衣束缚下盈盈一握,肥臀却投射出丰硕的阴
影,在周遭墙壁间四下乱舞。她开心而放松,一如陈瑶的放浪与形骸。
周一早上一切又恢复如初。母亲甚至有点不好意思,趁陈瑶洗漱的功夫偷问
我她「昨晚喝得不算多吧」。我只好笑笑说还行,没丢人。她一声冷哼就把我轰
出了房间。
早饭后,陈瑶接了个电话。尽管一再拒绝,母亲还是让我把陈瑶送到了师大
东门公交站。临别时,第一次,她没有老妈子般凝眉叮嘱,而是摇下车窗冲我们
挥了挥手。一路上陈瑶笑靥如花,却没什么话。直到上了学院路,她才发表了会
晤感言:「你妈还真是个大美女啊!我晕!」我也晕,跟窗外车水马龙的一锅稀
粥差不了多少。
周一上午是民诉课。好不容易熬到午饭后,我才得以查了查那个131 开头的
陌生号码。归属地是平阳。我试图在网上搜索,理所当然,没有任何有用信息。
在呆逼们的呼噜声中,百般犹豫,我终究还是打消了问候对方的强烈念头。
下午四课时排满,房地产法小李再度归来。除了稍稍带点产后抑郁症妇女的
神秘气息,他老一切如常。倒是这块在以往课间被不少女同学叮着的香饽饽,现
下乏有人问津,以至于小李讲起课来温吞吞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昏睡过去。好在
时不时他要盯着鼻梁神经质地甩甩脑袋,自我催眠也就此打断。亲爱的小李啊,
有些东西就像眼镜投在鼻梁上的阴影,除非你摘下眼镜,不然再怎么可劲地甩脑
袋也无济于事啊。
没错,我是这么想的,我心猿意马,简直不知自己身处何地。
当天晚上我终于还是拨通了那个电话。起初在鬼哭狼嚎的楼道里,后来钻进
了厕所,最后套上大裤衩、穿过冬青丛、沿着漫长寂寥的水泥甬道——一直地奔
到了操场上。
过了好久才有人接,果然是个男的。普通话,很有磁性的嗓音,像磨穿过三
千张老牛皮。他说:「喂?」
我说:「喂。」
他说:「那个,你哪位?」
我说:「你哪位?」
他就挂了电话,比我预料的还要果断。再拨过去,他说:「喂!」我说:
「喂!」我以为他会再说点什么,不想没了声音。
我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却实在不知说点什么好。于是就没人说话。我能
听到他的呼吸。很快,他说了声「有病」就再次挂了电话。就是这样,毫无办法。
当时我想的是,如果这是在拍电视剧,我兴许可以警告他不要骚扰张凤兰。
这么一想,我甚至被自己的幽默感动得笑出声来。那晚月朗星稀,微风拂面。散
步的情侣卿卿我我,健身达人们疯狂地磨损着自己的膝盖。网球场灯火通明,隐
隐传来一种陌生的拉美舞曲。即便穿着拖鞋,我也奔跑起来。
抽烟回来,陈瑶正读得入迷。待我坐下,她突然扭过脸说:「你吓死我啦!」
简直吓我一大蹦。论文依旧没写完,倒是陈瑶,几节自习下来看了好几本横沟正
史。我也搞不懂是我在陪读还是她在陪写了。
晚上和大波一块吃饭。这逼一如既往地精力充沛。相形之下,我一俗人都涌
出那么一点萎靡不振的高冷气息。酒过三巡,他传达了两点主题思想:第一,云
南有个腰乐队,很有态度,你要听听;第二,下周PK14要来,咱们队捡了个暖场,
好机会啊!确实是个好机会,值得痛饮几杯!但陈瑶问:「有钱没?」
「当然有!」大波甩甩狗毛,一番挣扎后,脸上升起奇妙的红晕:「没钱谁
干啊!你这是在挑衅我们的底线!」是的,不但有钱,还有免费酒品,前提是先
把报名费交喽!灯光浑浊,人声嘈杂,我不由叹了口气。
「啥意思?」大波在我肩膀上狠狠来了一锤:「你这屌状态可别到时痿了!」
我强压下翻涌而上的啤酒,想郑重地请求我的朋友务必放心。鄙人屌硬如铁,
怎么可能痿了呢?然而不等我开口,手机就响了。或许它已经响了好一阵了。是
母亲,她问我干啥呢,一直不接电话。
我说:「吃饭,没听见。」
「要说你耳朵不聋,你奶奶估计都不服气。」母亲的笑清脆而绵长。待我在
饭店外的台阶上坐下,她才又拾起话茬:「过两天在平阳大剧院有个演出,你觉
得咋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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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毕加索,母亲还在问那个穿白旗袍的是谁。我说不知道。我真的叫不出
名字。母亲切了一声:「不认识她冲你笑啥?」我唯一的反应就是翻翻眼皮。路
两道的楼盘鳞次栉比,黑洞洞的窗口在屎黄色的塔吊衬托下像是什么军事掩体。
阳光和风把破烂不堪的红色条幅扯得四下飞舞——上面光溜溜的,一个字都没剩
下。我撤回目光:「就一选修课老师啊,好像大概可能是姓沈吧。」如果真要有
一个名字,那只能是「白毛衣」了。
刚从范家老宅出来,我俩就碰到了白毛衣。当然,这天气,除非为了捂蛆,
没人会穿毛衣,所以裹在她身上的是一件青色刺绣的白旗袍。唯一的区别是后者
的效果更好些——即便暴露在天光下,这个小巧玲珑的女人一如既往地凹凸有致。
她踏着大学城北街的柳荫娉婷而来。与母亲一样,高耸的乳峰在徐徐跳跃中,为
眼下肥胖臃肿的午后注入了一支难得的强心剂。于是恹恹的小贩们都睁大了眼。
于是热风撩起前者的衣摆露出了半截大白腿。于是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然后她
就冲我笑了笑。当那杏眼樱唇在树荫下闪动开来,我才得以确认白旗袍就是白毛
衣。我也只好冲她笑了笑。我犹豫着是否该点点头,乃至打个招呼,但母亲开口
了。她捣我一肘,说:「哟,眼都直了。」如此一来,我也不好表示什么了。
反倒是与白毛衣同行的中年男人出其不意地扫了我一眼,他停下脚步,问:
「这就回去?」白毛衣没回应,甚至没有任何停顿。擦肩而过时,她的尖头白高
跟叩得柏油路面清脆作响,犹如滚烫夏日里的一支悠然舞曲。
上次见白毛衣时,她就在跳舞。正是那个被三千张老牛皮打磨的周一晚上,
我沿着跑道猛冲了好几圈。起初还照顾着脚下的拖鞋,后来索性把它们穿到了手
上。淡薄的灯光和缥缈的月光交相辉映,我跑起来肯定像只疯狂的螳螂。而等我
大汗淋漓地打草坪上爬起,抄东北对角线往外走时,网球场里的拉丁舞曲就越发
悠扬了。远远望去,铁丝网外人头攒动,丛丛黑影拉得老长,宛若突然冒出的大
型热带植物。神使鬼差地,我竟穿过篮球场,朝以往唯恐避之不及的临时舞场踱
去。当晚四盏路灯齐开,以至于现场亮得有点夸张。二十来对男女埋在热情洋溢
的舞曲中,或坐或立,或动或静。若干女性朋友还要时不时地甩甩脑袋,扭扭屁
股,我只能将其理解为洋相尽出。
正中央的空地上,一对男女合着四四拍翩翩起舞。女的一袭紧身瑜伽装扮,
黑T 白裤,曲线毕露。男的——抱歉,我为什么要注意一个男的呢?与周遭所有
庸俗的目光一样,紧盯着女人我已十分吃力。毕竟,如此狂放的舞蹈恐怕天下少
有。
真的很狂放。女人绕着男伴旋转、腾挪、扭动,婀娜多姿,翩若惊鸿。乳房
在跳跃,圆臀在颤抖,柳腰水蛇般灵巧。当她夹着男人大腿抖动起屁股时,理所
当然,群众们吹响了色情的口哨。毫无办法,除了打飞机,我们也只能借助于此
来表达自然界的普遍真理。女人却不以为意,白色拉丁舞鞋踩着坚定而妖娆的步
调,柔韧的胴体在音乐中流淌得越发恣意。初夏的晚风亮如白昼,头顶的飞蛾、
脚下的阴影、汗水,乃至女人柔软的沟壑,一切都纤毫毕现。一曲结束,掌声雷
动中,女人微笑着鞠了一躬。我这才发现这具青春而丰韵的肉体属于我的艺术赏
析课老师。她冲场中的男女拍拍手,说:「来来来,再走一遍,麻利点儿都!」
环顾四周后,我终于在众人身后的西南角瞥见了一个横幅,上书:bachata 推广
会。
我之所以知道白毛衣姓沈,当然是来自于选修课同学的八卦。据他说,这位
沈老师可大有来头,乃是艺术学院数一数二的头头。如此人物,居然面对全校开
选修课,「真是我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白毛衣固然赏心悦目,至于福不福
吧,我个人还是更倾向于跑操场上拍会儿皮球。不过选修课也没几节,按两周一
节算,一学期也就十二课时。而艺术赏析课,妙就妙在「赏析」二字,没有系统
理论限制,就像小朋友看连环画,翻到哪是哪。恰好你喜欢草船借箭,那自然津
津有味;你若钟情于小兵张嘎,难保不如坐针毡。过去的两节课对我来说可谓冰
火两重天。先是约翰凯奇的实验音乐和血腥国王的前卫摇滚,她甚至放了一段凯
奇1972年的纪录片——此视频资料着实珍贵,即便看不懂,我也难掩那奔腾而出
的莫名兴奋;后是文艺复兴和古典艺术,又是巴洛克,又是浪漫主义和新旧印象
派,除了埋头大睡,我也无事可做。于是白毛衣便把我叫了起来。一片哄笑中,
她说:「有些同学爱睡觉,那也没法子。但你不能老睡,这课间也跑出去活动活
动,上课再睡也不迟嘛。」我睡眼惺忪地抹抹哈喇子,真不知该作何反应。
正如此刻,母亲翻了个白眼:「你倒是个香饽饽,连选修课老师都认识你。」
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那当然。」但话一出口我就楞住了。
如你所料,聚光灯直刺而来,好半会儿母亲才扭过脸去:「德性,老这样小
心陈瑶跟人跑了!」我搞不懂她这么说什么意思,瞬间汗就直落而下。「你说你
俩下午能赶上看戏吧?」这下就有点强装笑脸了。
我故作深沉地叹口气,一副很幽默的样子。MTV 肯定欠我个喜剧表演奖。
其实上周四母亲就说要来,依旧是评剧学校的事,得到教育厅备案还是怎么
着。结果不了了之——在二号教学楼前潮涌的人流中,她打电话来说有事,「去
不了了」。就那一刹那,我突然就莫名地松了口气。也多亏了老贺的论文和NBA,
不然这一周还真不知道怎么捱过去。
上周二晚上在大学城的Livehouse 搞了场演出,没两首——甚至不等大波兴
奋起来——那把墨芬6200就断了弦。熬到一曲结束,老板给找了把琴,高级货,
Gibson的Firebird. 太高级了,以至于我拿到手里滑溜溜的,就像脚上套了双大
码鞋,怎么搞怎么别扭。加上老琴的音箱和拾音器,调了十来分钟音,仍是差强
人意。台下的傻逼们蹦蹦跳跳,我汗水汹涌,动作呆滞,一股气流在胃里龙腾虎
跃,险些奔将而出。两首过后,我扔了琴,说不玩了。如你所料,早对我横眉冷
目的大波差点扑上来咬断我的狗腿。我甚至给王伟超打了个电话。一通逼逼屌屌
后,我小心翼翼地问他们厂长一般呆在平阳还是平海。
「狗屁厂长,平钢集团啊,人那是董事长兼党组书记!」呆逼一番吐槽,然
后问:「你问这个干啥?」
我支支吾吾,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好不容易攒了个借口,不等撂出去,王伟
超就给出了答案。他说不知道!是的,他是这么说的。沉吟片刻后,呆逼又说:
「陈建业嘛,除了职工大会,我们哪见过啊!平阳他当然有不少产业,养几屋子
小蜜没问题,这事儿吧,还得听我们组长老黄给你喷,那叫一个,啊,酒池肉林
啊。」对酒池肉林我没什么兴趣,就想挂电话。但王伟超叫住我说:「你个逼是
不是遇事儿想送礼啊?」
我说:「送你妈个逼!」我实在太粗暴了,有时候难免矫情。
平阳大剧院位于东北角的新行政区,坐公交车恰好一个钟头。在平阳呆了两
年,这个屡屡见诸报端和荧屏的建筑物我还是第一次见。令人惊讶的是它的实景
居然和照片一样丑,远看就像个倾斜的葫芦。我的审美并不反对建筑物具有葫芦
的外观,但为啥要倾斜呢,我有点搞不懂。据老贺说,此剧院同样出自园林学院
前院长郭晟之手,完工于1997年。原本叫什么香港剧院,没建成就改成了现在这
名儿。
老实说,这「大」字还真是神来之笔,在文化上起到了一种壮阳的作用。以
至于此时此刻我真怕它会喷点什么东西出来。荣幸的是,在这儿也能看到平阳大
厦——当然,多亏陈瑶指点。
她说:「啧,平阳大厦。」
我说:「那就是平阳大厦啊。」
这不废话嘛,那个在骄阳下银光闪闪高达二百来米的巨型阳具除了平阳大厦
还能是什么呢?而平阳大厦里还有个平阳大酒店,全省唯一的白金五星,依旧是
个「大」。令人无语。
剧院小广场倒是绿化得不错,种了些叫不出名儿的阔叶树,这时节竟已有知
了聒噪不止。紧贴着葫芦底部剜了个浅水池,二十来个喷头羊癫疯似地突个没完
没了。演出公告牌就立在水池边,《花为媒新编》有三场,今天下午在多功能厅,
明天上午和晚上在歌剧厅。这个新编剧貌似反响不错,好几家地方报纸都有评论。
昨天中午买烟时我瞄了一眼,省都市报文化副版的头条就是《之经典再创新》—
—不可避免地,捧得有点过火,什么「立足经典,探寻时代精神」,恁「大」了
些。
就这功夫,母亲打葫芦后面冒了出来,老远就冲我们招手。她穿了件米色蕾
丝罩衫,下身束一条靛色过膝长裙,一朵大牡丹花娇艳欲滴。当头第一句,她笑
吟吟地问:「你俩看戏不?」看戏就免了,听听即可,毕竟演出已过大半。
在母亲带领下,一通七拐八绕后,我们总算抵达了多功能厅的后台。剧团里
的老熟人都在,候场的候场,换妆的换妆,老油条们一如既往地吹牛逼,小年轻
们反倒青涩渐褪,越发泼辣起来。既然我的女朋友来了,那自然前台后台都是一
场戏。等满面通红地被母亲领进休息室,陈瑶偷偷掐了我一把。
母亲眨眨眼:「早提醒你俩看戏不,还不乐意,听话不听音的下场。」
有半个多小时吧,我俩一直呆在休息室。不时有人在门口支条缝,往里窥两
眼,或偷偷摸摸,或大大咧咧。前台的唱腔清晰入耳,只是多了层模糊的厚重感,
给原本欢欢庆庆的喜剧平添了几分哀怨。
五姑娘舌战张氏夫妇和阮妈的一场戏直听得人浑身发抖,她唱道:「喜结连
理固然好,嫁鸡随鸡怨谁人?」这就是新编所谓之「新」了,背景不变,主要人
物关系与精神内核却已不可同日而语。结局嘛,王俊卿不舍他的李月娥,张五可
追求她的贾俊英。旧人旧欢,新人新欢,皆大欢喜。令我意外的是张凤棠居然扮
演阮妈,唱功没问题,但在形象上实在有点颠覆经典了。
全体剧组人员谢幕时,整个后台只剩下我和陈瑶。她吐吐舌头,表示这戏听
着还挺有意思。我说你这可是后知后觉啊。正待撂两句补刀,外面响起一连串不
紧不慢的嗒嗒声,慵懒得令人牙根发痒。很快,休息室的门就被推开。来人「呀」
了一声,马上就笑了:「林林来了呀,小美女都带来了,快来来来,让老姨好好
瞅瞅!」我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到牛秀琴,不由整个人都愣了愣。
待演员们卸妆更衣完毕,天已擦黑。这期间陈瑶被牛秀琴炸了个外焦里嫩。
走出剧院大门时,她长舒了口气,颇有几分摆脱老妖婆魔爪的艰辛与庆幸。其实
她给我使了好几次眼色,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一扭头就会瞥见牛秀琴雪白的
大奶。后者裹了件低胸紧身短裙,领结与胸口间连着一抹透明黑丝,半截乳沟清
晰可见。裙子的颜色更是古怪,斑斑点点的,像是印象派画家扔掉的旧画布。哪
怕见识短浅,我也清楚这种在大众审美里越古怪的东西,价格越是不菲。时尚界
就是这么下作,毫无办法。
而母亲一直在忙活,又是帮卸妆,又是搬道具,至今没和我说过两句话。直
到刚刚,她才喊我吃饭,又叮嘱陈瑶别落东西。
晚餐订在附近的一家川菜馆,据我老姨说,「它家的海鲜烧烤很厉害」。虽
然搞不懂为啥川菜馆最拿手的是海鲜烧烤,我们还是点了海鲜烧烤。二十来号人,
一包间,三桌。与我们同桌的除了郑向东、牛秀琴。还有团里的两位老艺术家—
—也没多老,姥爷的师妹而已。以前在市歌舞团,后来和郑向东一起进了文化馆,
当年母亲请他们出山可是费了好一番功夫。偏偏那年平阳某录像厅突发火灾,死
伤四五十人(民间流传已过百,没准你也记得,举国轰动的大新闻,足够人们兴
奋仨俩月)。国务院发文件,加强营业场所整顿,省政府更是信誓旦旦,严格娱
乐业运营审批。所谓「严格」,翻译成老百姓能听懂的话就是:一般情况下,一
律暂停各类资格证的发放。后来我知道,演出团体执照需向文化局申请,经纪机
构执照需向文化厅申请。以火灾为界,之前是耗时,之后几乎是耗命。尽管奶奶
早早祭出了牛秀琴,前前后后还是碾了好几个月。那阵母亲四处奔波,却乏有收
获,回到家还得「不听老人言」,乃至一度想放弃。只是这「演出合同、银行贷
款都是小事儿」,「砸了人家的铁饭碗实在不好交代」。某种程度上讲,没有这
几位评剧界老前辈,就没有凤舞剧团。
第一茬生蚝上架时,牛秀琴建议母亲讲几句,「反响这么热烈,咱们也是旗
开得胜嘛」。我搞不懂「咱们」是啥意思。这位老姨就是话多,自打坐下,一对
丰唇就没消停过,哪怕是对着镜子拨弄她那大波浪卷时。可怕的是此人就坐在我
左手边,不需要什么特殊举动,大奶也会自动跑我眼里来。可以说,我,作为一
道屏障,牺牲了自己,保护了陈瑶。
母亲没接茬,朝另外两桌看了看后,笑着捣了捣身旁的小郑:「你来吧。」
我以为小郑会客套几句,然而并没有。随着「那我来?」轻轻落地,他人已
站了起来。
「同志们哪,」拢了拢油光发亮的头发,郑向东拍拍手,清清嗓子,待周遭
安静下来才开始了他的演讲:「同志们哪,这跑剧团呢,搁旧社会就是杂把式,
啊,戏子低贱,下九流,比之底层劳动人民都不如。到了新社会,经过戏改嘞,
有成就,也有失误,啊,我呢,经历过剧团的辉煌,也经历过剧团的,啊——」
他想找词儿,遗憾的是拢了好几次头发也没找着,于是不了了之:「我是真希望
咱们这个文化形式能够发扬光大,传承下去,啊,这点跟在座的各位一样。大家
共勉吧,这次演出很好!最后嘞,感谢文体局对咱们评剧事业的支持!」
对小郑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他老这几句把张岭话、平海话、普通话糅得
炉火纯青。只是「感谢文体局」时,他不是盯着牛秀琴,而是不远嘶嘶作响的生
蚝。当然,掌声雷动。牛秀琴伸个大拇指说:「郑哥讲得好。」
小郑笑了笑——搞不好为什么,我老觉得那弧度有点僵硬:「你不来两句?」
「算了吧,」牛秀琴摆摆手,但还是拢拢流苏坎肩,站了起来:「大家吃好
喝好,睡个好觉,明儿个呢,鼓足干劲,到大舞台上让平阳人开开眼!」这么说
着,她端起酒杯,「来来来,都满上,干了这杯!也多亏咱们团长领导有方!」
大家都站了起来,我也只好站了起来。母亲浅笑嫣然,陈瑶则小脸憋得够呛。
几杯酒下肚,郑向东话就多了起来。唠唠叨叨地讲平阳大剧院的音响系统怎
么怎么好,过去老县城的戏台又如何如何。老实说,挺有意思。于是我就发表了
下个人意见,搞得小郑直呼我懂行。他甚至问我是哪个学校的,读啥专业——同
样的问题也作用到了陈瑶身上。两位老艺术家话倒不多,也就跟陈瑶侃了几句,
夸她长得俊,完了委婉地表示「不来碗汤水面,胃怕是受不了」。
牛秀琴吃得不多,却一个劲地鼓励我多吃点。她说她正减肥,不然可不会跟
谁客气。这么说着,秀琴老姨翘起二郎腿,短裙便缩到了大腿根。
我亲姨坐在隔壁桌,右手侧的男人果然是个驴脸。时不时地,她要扭着身子
和陈瑶说几句——老生常谈的长辈关爱。当我起身送肉递酒时,她突然拽住我的
衣角,用高分贝的声音「悄悄」地说:「可以啊,林林。」满堂大笑中,有生以
来,我第一次瞧见张凤棠没有化妆的脸。
母亲应该很高兴,脸蛋都红扑扑的。除了招呼大家吃饭,她的注意力始终放
在下午的演出上。上座率了、观众反响了、失误了等等不一而足。交谈对象嘛,
自然是她的师兄和师叔。偶有两次撞进那双水汽蒙蒙的眼眸时,母亲都挑挑眉,
冲我身旁的陈瑶努了努嘴。后来我起身派发小龙虾,《寄印传奇》突然响起。很
模糊,像是什么动物的呜咽。
再回到座位上,母亲已经走了出去。牛秀琴白酒喝得挺凶,嚷嚷着要跟我碰
杯。推辞不过,我只好满足了她。她问我在学校都干点啥,是不是很无聊。我说
就瞎玩呗。这老姨「啪」地在我大腿上来了一巴掌:「瞎玩?你妈交学费就是让
你去玩的?」她撑着下巴,丰腴的脸蛋似笑非笑地扬了扬,耳垂的墨绿吊坠晶莹
剔透。就这一瞬间,我发现她脖子右侧的领结边缘露出一朵淡紫色的斑痕。生猛
而腥鲜的空气中,我心里猛然咯噔了一下。起身时,陈瑶问我去哪,我说上厕所。
走廊里杵着几个闲人,楼下大厅人声鼎沸。然而没有母亲的影子。我沿着走
廊往东踱了两步,偶一转身,却发现她打西侧楼道冒了出来。紧绷而尖削的灯光
下,母亲款步姗姗,摇曳生姿,大牡丹花似是要从裙子上蹦下来。她问我咋跑出
来了。我说上个厕所啊,憋死了。她笑着捶我一下,怪我这么大了没个正行。就
在母亲要进门时,我叫住了她,表示需要借手机一用。她说:「你的呢?」
我说:「没电了呗。」
母亲皱皱眉,就把V60 递了过来。她说:「别乱打,不然给妈交话费!」等
母亲进去好一会儿,我才打开了翻盖。
不远一个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仿佛世间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都会在他那
小眯缝眼里暴露于无形。我只好捋捋手机吊坠,以同样的目光回敬了过去。胖子
愣愣,嘟囔两声就撇过了脸。
131 当然有新通话记录,从上上个周日到今天拢共多了五条。最新的,就是
刚刚——5 分钟前。其中有一条是本机主叫。最长通话时间则在上周三下午,将
近15分钟。短信一条没有,兴许是母亲删了呢?我埋着脑袋,把键盘按得劈啪作
响。也不知哪来的风,火红的玉石凤凰抖个不停。我感到手黏糊糊的,说不好是
油、烧烤酱还是自己的汗。
正是此时,一袭馥郁扑鼻,我肩膀给人重重拍了一下。如你所料,鄙人险些
坐到地上。
「干啥呢,」牛秀琴双手抱胸,笑吟吟地盯着我:「该不是在偷翻你妈手机
吧?嘿你个小毛孩,让老姨给逮着了吧?」搞不好为什么,她整个人如同泡发的
鲍鱼,珠圆玉润。
我吸吸鼻子,只觉得眼前的乳沟正以惊人的速度膨胀开来。